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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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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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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排的九重葛樹下,從右邊算來第二張椅子,是「燒酒仙」這個酒鬼的專屬位置,空酒瓶還是像以往一樣,滾落在椅腳旁……「『燒酒仙』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了?」我出神地想 著。

坐在樹下的我,抬頭望著這座公園裡再熟悉不過的景象,每一棵樹的位置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初冬的陽光被逐漸枯黃的樹葉篩過,少了力道的光線染上了稀薄的土黃色,變得矇矇矓矓 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瞇起了眼,努力地想著一個問題:「我是怎麼變成了一個流浪漢?」

一個戴著遮陽帽的婦人蹲在我面前,她專心地撥弄著半青半黃的草叢,撿拾掉落的相思豆,絲毫未曾察覺到我的存在,我彎下身,很快地便在草叢中找到三顆相思豆,我當做沒看到一 旁乾掉的狗屎,無聲地走了過去,把相思豆送到她眼前,她有些驚惶失措地張開了手掌接下,三顆豔紅的相思豆在她白淨的手裡,顯得刺眼……十一年前那一場劇烈的爭吵鮮明地活了 起來,我的心像受傷般刺痛著,汨汨地流著腥紅的鮮血。

除了抽菸,我不是個「壞男人」,我不嫖不賭,也不喝酒;我做過紡織、拆船,也在市場賣雞鴨。1993年,我離婚了,只是仍和前妻住在一起扶養我們的一兒一女,一路栽培兒子 讀到大學;只是我卻愈來愈覺得這個家容不下我,前妻及孩子的冷言冷語冰透了我的心,我們大吵了一架,心寒至極,我離開了這個家,什麼也沒帶出來,只有滿腔的憤怒及不甘心, 那一年是2002年,我五十六歲。

「沒有你們,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我那時是這樣地相信著。

我和年邁的母親租屋而居,也努力找工作,沒想到換來卻是一句句:「你年紀太大了,我們要的是年輕一點的。」那時全球經濟不景氣,臺灣的經濟也開始走下坡,我還不到六十歲, 卻連一個保全的工作都找不到,四處碰壁……老母親生病了,龐大的醫藥費花光了我僅有的積蓄;兩年後,我送走了母親,也因為繳不出房租,被房東趕了出來。

我居無定所,住過廢棄屋,天天看著「室友」吸施毒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住過菜市場,夜晚的蚊子多得像怪物,咬得我落荒而逃……

最後我來到這座公園,總算「定居」下來,公園裡的殘障廁所就是我洗澡的地方,渴了,就到公園旁的圖書館裡,裝飲水機的水喝,夜晚,我就鋪上紙板睡在圖書館的騎樓下,「燒酒 仙」就睡在我的前方;這個騎樓,每天晚上都收容了十幾個和我一樣的流浪漢席地而睡,騎樓十分乾淨,蚊子也不多,唯一的壞處是下雨天,雨水隨著風飄進騎樓,我就得站著睡覺, 圖書館的職員都認得我們,他們什麼話也沒說。

我們雖然是流浪漢,但不是沒血沒淚的人,我們從不給圖書館的職員惹麻煩,圖書館關門了我們才會到騎樓下,也一定趁著開門前捲好鋪蓋離開,我開始對這座公園產生了感情,我主 動整理公園的環境,我小小的希望是大家不要討厭我們,把我們趕出公園。

「小黃,來!妞妞,還記得我嗎?」公園裡兩隻流浪狗聽到我的呼喚,搖著尾巴朝我走了過來,小黃還是和以前一樣愛撒嬌;妞妞依然是慢條斯里地走在我的身旁,公園裡的陽光,曬 得人渾身舒服,我撫摸著小黃,感受到牠身體的溫暖,想起了十年前一個陌生人給我的溫暖。

我不是天生就會當「流漢浪」的,剛開始流浪的我身無分文地足足餓了十七天,我想:「就這樣死了算了。」只是活下去的本能趨使我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褲子鬆鬆垮垮地能塞進一 個拳頭,我扶著牆艱難地走出廢棄屋,向第一個看到的路人乞討十塊錢,這個陌生人堅持要給我一百塊,我告訴他我只要十塊,我買了一碗稀飯,活了下來……雖然是十年前的往事 了,想到這裡,我仍會為我竟然去乞討而流淚。

十年的流浪生涯,我六十六歲了,我一直沒有忘記要再站起來,我在社會局裡留下了資料,到處打零工,最後連零工也沒得做,我便到廟裡扛轎,只要有人通知我哪裡有廟會需要扛轎 的人,我從不拒絕,我只有一輛腳踏車,有時得從高雄騎兩、三個小時到臺南扛轎;夏天,暑氣可以溶化柏油,扛著轎走在馬路上,真的能體會到佛經裡所說的──上煎下烤,人間如 火宅,但是,我只剩下這條路了,扛著轎的我常在想:「神明在哪裡?連神明也不庇護我了。」

2013年8月15日,是我終身難忘的日子,社會局的社工在公園裡找到了我,她告訴我:「你符合住進『銀髮家園』的資格,而且慈濟願意幫你付房租。」那天,我一一和公園裡 的老朋友們告別,當然還有小黃和妞妞,每個人都對著我說:「祝福你!」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扔了,只留下幾個碗,和一床棉被。

那天,好幾位慈濟的志工們陪著我「入厝」,當門打開的那一刻,我哭了,我為終於能再擁有一個遮風蔽雨的家而哭;我也為過去十年的歲月而哭,我哭著告訴志工:「我不必再躲雨 了。」我看到慈濟志工的眼眶也是紅紅的。

我用慈濟志工送來的白米,為自己煮了一鍋冒著熱氣的白飯,如果你不曾流浪過,你絕對無法體會到──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房間裡的窗戶,飄來一朵白雲,我怔怔地想著:「燒酒仙現在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我發覺我竟有些懷念那在公園流浪的日子,「不行,不能再走回頭路!」我脫口而出,冒出一身冷 汗的我翻箱倒櫃找到一本破舊的《六祖壇經》,顫抖著手翻到第六品<懺悔>,我面向窗戶跪了下來,開始誦讀:「迷人修福不修道,隻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養福無邊,心中三惡元 來造;擬將修福欲滅罪,後世得福罪還在;但向心中除罪緣,各自性中真懺悔……」

住進「銀髮家園」,表示我是一個老人了,不用扛轎的時候,我就到慈濟的環保站幫忙,有時做塑膠袋分類;有時便搭著環保車出去回收資源,「咦?這不是『街友』某某某嗎?他變 成『慈濟人』了?」以前的我很怕被人認出來,現在站在環保車上的我,被人認出來,卻覺得十分驕傲。

有人問我:「為什麼要當慈濟志工?又沒有錢拿。」我會告訴他:「慈濟這麼『阿沙力(台語:爽快)』地幫我,我當然也要『阿沙力』地幫慈濟。」以前的我也以為「慈濟人」都是 有錢人,慈濟只幫忙大陸和外國人,直到我自己接受了慈濟的幫助,才知道自己真是愚昧啊!

「我以前是怎麼變成了一個流浪漢?」穿著灰衣白褲的慈濟制服,坐在九重葛樹下的我仍然在思索著,一陣微風吹來,頭上的樹葉窸窸窣窣地響了起來,引得我抬起頭,竟看到一朵有 著淺淺粉紅色的小花仍在樹枝上發抖著……我想我已經找到了答案──十年的流浪,是上天給我的考驗吧!

圖左 : 住進「銀髮家園」後,有了安定的生活,洪慶雲跪地恭誦《六祖壇經》。[攝影者:張晶玫]
圖右 : 成為慈濟志工後,洪慶雲曾回到流浪的公園,公園裡的流浪狗小黃親切地對他搖尾巴。[攝影者:張晶玫]

圖左 : 洪慶雲在鼓山區康富環保站當環保志工,做得滿心歡喜。[攝影者:陳裕炎]
圖右 : 雖然已經六十六歲了,洪慶雲仍然要靠自己的勞力,到廟會扛轎維生。[攝影者:張晶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