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送走了秋怨

2014-05-25   | 葉文鶯
大林慈院癌症關懷小組志工經由梅子老師--梅慧敏(左)指導,三年前各自嘗試做生命回顧,並推選最年長的貴枝阿嬤為示範,舉辦生前告別式,圓滿生命探索之旅。(相片提供/大林慈院志工小組)
辦完活活的告別式,對先生的恨大部分放掉了,對自己的生死也能看開,卻無法接受女兒比我先走……世事「無常」,讓我領悟不要再把「情」放得那麼重,要懂得慢慢放。 --陳貴枝

生前告別式,圓滿生命探索之旅

去年七月,我跟美真、文雀、蕙湘幾個志工拜訪梅子老師,距離我的「活活的告別式」三年了,老師問我:「辦過之後,過去的傷痛和怨恨是不是撫平了?」

我誠實地說有,但還是有一點點,沒有完全。梅子老師又問,當先生生病,我去看他,他拉著我的手時,那是什麼感覺?

「我的心有打開,但也沒有那麼快。」我說,我願意讓他牽手就表示接受他了;雖然只讓他牽了一下就放開,他應該知道這個「恰查某」有改了!

累積那麼久的怨恨,要一下子全部消除,不太可能。自從他有了別的女人,我就不再叫他的名字。有一次跟女兒麗女提起她爸爸,我還罵他:「這輩子你這樣對我,下輩子換你試試看,我會加倍還你!」

「母啊,這句話你收回去啦!這是你們的因果。」麗女之前還會抱怨我給她這樣的家庭,長大了學佛也帶我走入佛教,她勸我當作前世欠她爸爸,這輩子還一還,下輩子不要再來牽扯。

麗女就像我的眼睛,很多事跟她講,她會分析給我聽,讓我知道怎麼做。我做志工有任何煩惱,她也會提醒我這是「修行」的道場,遇到事情要運用智慧去化解。

來慈濟做志工兩年多之後,就讓我在病房看見不少人生的苦,很多女人的遭遇跟我差不多,不是只有我這麼坎坷;我決定將壓在內心三十九年的大石頭放下。

可是「放下」的道理很簡單,實際不容易做到。自他生病、往生直到現在,我還不敢說都完全放下、無怨無恨了,因為人往往還會想到過去,特別是年老的時候。

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

我的婚姻是爸爸的好朋友作媒,媒人不知伊老母寵子,他們家有田地,他卻是吃飽不願意勞動。我訂婚後,姊姊回來跟媽媽說,根據男方村莊的人講,我的未婚夫是個浪子,他不乖,為什麼還要把我嫁過去?

爸爸信任他的朋友,他說寧可嫁浪子也不要嫁傻子,說不定我嫁過去浪子會變乖。我們住大林不同村莊,走路也會到的。因為先生愛面子,我是村子第一個坐轎車出嫁的查某囡仔,那時還有人坐轎子呢!我也穿白紗,可惜沒有拍照;不過,如果有結婚照,照片裏的他大概也會被我畫上大花臉!

結婚最初幾年,他會尊重我,對我也不壞。他不喝酒,只是愛玩、沒有家庭責任。到了大兒子九歲,他有了外緣,便搬到臺北住。他偶爾回來,吃飯時間,我會叫孩子去叫他,只是有時不免賭氣說:「他愛吃就來吃,不吃的話,我們母子就吃飽一點!」晚上睡覺,床鋪是他的,他愛睡就睡。他如果講話惹我生氣,我回話也很毒,有時就冷戰。

有一段時間他常回來,一趟路那麼遠,他是想回來賣土地,那是阿嬤留給他的財產。

他賣掉一塊土地所得二十幾萬,四、五十年前這是大數目,但是他沒有給我半毛錢,所以我必須出外工作賺錢。

先生再壞也是孩子的爸爸,我會讓孩子去找他,他們都有聯絡。關於他離家、不負責任這件事,對我們母子四人都造成嚴重傷害。麗女說,這是她爸爸自己選擇的,他讓我一個女人把孩子養大,日後要是後悔了,那也沒有話說!

孩子都能體會我的苦心,他們的心也都向著我。麗女念初一時,鄰居對她說:「恁老母真能幹!」沒想到她竟然回對方:「阮媽媽若不能幹,怎飼阮會飽?」

公公去世後,先生請大兒子告訴我,他想搬回老家住,我只要每天替他滷一鍋肉,飯他會煮。
「叫伊竹下等!」我們鄉下人這樣講是叫他別作夢。我叫兒子這樣轉告他爸爸。

我知道他想落葉歸根,但怎麼可能讓他回來?我心想:「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現在孩子大了,已經不再需要你了!」再說如果他回來,是不是又要丟下另一個家?

我不答應讓他回來,他也不敢自作主張,後來他被發現得到了癌症。就像鶯鶯師姊講的,我們在醫院都能關懷不認識的病人,何況是自己的先生?所以我才去看他。

「恰甲無人敢問」的查某

我們這一代的女人大部分靠男人過生活,在家庭不論受氣、被虐待,也會為了孩子忍耐,想給孩子完整的家。這門親事是父母作主的,我嫁得不好,媽媽對我感到虧欠,心裏也很難過。

她很疼我,為我流了很多淚,「孩子無父已經很慘,不能再無母。」媽媽看我先生離家,勸我一定要守住,還告訴我:「白鷺鷥飛到哪裏都是白的,飛入胭脂巷也是白的。這一切都是命!」

我的想法也很古式,嫁一次就這呢艱苦,我如果好命,一次就直直(順利)了!我也不想嫁第二次,只想把三個孩子顧好,不讓別人欺負。如果我離婚,萬一孩子去做流氓怎麼辦?

為了保護孩子,我管孩子很嚴,他們都怕我;如果有人欺負他們,或是看不起他們沒有爸爸在身邊,我也會反擊。我本來是很單純的人,後來變成別人眼中「恰甲無人敢問」的查某。

單親家庭很辛苦,還好媽媽一直鼓勵我、幫助我。在活活的告別式,美真從我家找出媽媽的裙子做布置,那是我特別留作紀念的,看到它們就像見到媽媽。那一天,幸月扮演我媽媽,讓我懺悔以前對她講話不敬;對著幸月懺悔,心理上就感覺我已經向媽媽懺悔了。

上人說,生命不在長短,重要的是要活出寬度和深度。辦過活活的告別式,我以為我已經看開「死」關,如果我往生,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對子女的感情。

三年多前我八十歲時,大家在心蓮病房交誼廳幫我舉辦慶生會,事先還不讓我知道,我的小兒子、女兒夫婦都來參加,連當時的簡守信院長都來,我很高興。大愛臺送我一片慶生會光碟,我把它交給麗女,說:「以後你們想看我就在這裏面。」我還交代她,日後若是我走了,他們三兄妹不要太難過,要聽上人的話。麗女學佛,我還指望她到時候提醒我:「阿母仔,我們的緣分結到這裏,你要跟佛祖去,來生再結善緣。」

記得麗女那天穿著一件小圓裙,很活潑!她本來就生得漂亮,自小外向、不認輸;沒想到我把身後事交代給她,在我辦活活的告別式之後的一年又三個月,她竟然走了!

「溪水哪會顛倒流?」我喃喃自語,也才知道原來「死」這一關,還不是最難度過的!

一場無法參加的告別式

和美真她們一起去梅子老師家那天早上,她們九點多打電話來,告訴我可以走到大馬路旁等候,我才發現自己還沒有換衣服。「母仔,你今天很奇怪,那麼早起,九點多還沒有換好衣服?您怎麼可能這麼脫線?」她們問我。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早上起來想看麗女的相片,看著看著就忘記時間。敢看相片,說不定代表我更能接受事實了!

兩年前,接近農曆過年,我打電話給麗女,一連好幾通,手機都沒人接,打電話到家裏,也時常沒人在家,或推說媽媽正好不在。

「不可能,一定有事。」我起疑心一直追問,孫子才說:「媽媽流行性感冒住院,被隔離。」他們不讓我去臺中,我還是去了,他們卻不讓我見麗女。也難怪我往壞處想,應該很嚴重!我簡直快抓狂,在醫院大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等到他們終於要讓我見麗女,她已經差不多快走了,沒有機會再跟我講一句話。

「是誰說要騙我的?」我氣得問外孫女。「是媽媽⋯⋯」聽外孫女這麼說,我能怎麼樣?人都快死了,我也不可能罵麗女。為什麼不讓我盡早知道?早一天也好。事情這麼突然,教我如何接受?

「麗女囝仔!」我這麼叫著心愛的女兒,進去和她話別前,我想起上人所說,生命長短不要計較,寬度和深度夠就好。所以第一句話我才能理智地說出:「母仔祝福你一路好行!」

「阿母也感恩你小學五、六年級就利用寒、暑假打工,你騎腳踏車到三和國小旁邊那家食品工廠工作,你看見工廠裏年輕人欺負老人家,你還罵那些人。我很感恩,也遺憾你們小的時候,阿母為了生活一直在外面賺錢,未能照顧到你們,失禮啦!」我沒有想到自己會講這些話,家人怕我再說下去會承受不住,就把我拉開了。

女兒告別式那一天,心蓮病房陳世琦醫師、文雀、雪娥、麗英陪我去。麗女入殮前,我要求再看一看她。

我知道人往生了靈魂出竅,五官也脫了,往生者的臉跟原來的會不一樣;不是腫,也不完全是化妝的關係,反正模樣就是改變了!我本來也在意、捨不得,問葬儀社的人能不能讓我摸摸女兒?他們說不行。

女兒穿著粉紅色的壽衣,腳上穿的那雙鞋,鞋頭很尖,都是她女兒挑選的。麗女愛漂亮,穿著講究時髦,我知道這是她的風格,就在心裏對她說:「還好你躺下來了,否則這雙鞋你有可能穿在腳上走嗎?」我們母女平常就喜歡這樣說笑。

「我不送你媽媽,我來看伊就好。」我這樣告訴外孫女,沒有讓任何人知道為什麼我只讓大兒子代表娘家出席。

他這個大哥自小疼愛妹妹,我想到家祭的時候,外甥、外甥女會跪在舅舅面前,代替媽媽向娘家辭別,也感謝昔日的照顧,我知道大兒子一定會忍不住大哭。如果又讓這一幕留在我的腦海,讓我無時無刻都想起,我會受不了的!

看見靈堂布置得很莊嚴,我跟女婿說說話也拍拍他的肩膀,就像在病房安慰病人家屬。

告別式開始之前,我先離開了!這是一場我無法參加的告別式。

彷彿死過一次重新「車拚」
日日在大林慈院心蓮病房陪伴病患與家屬,貴枝阿嬤一句句分享撫慰就像自家阿嬤般入心。(攝影/楊軒承)


「我已經來慈濟做志工,也聽師父的話,生死我明明看得開,為什麼我這麼難受,感覺強欲起痟?」我想不通。

「母仔,你是卡在『情』關,被情綁死了!」大兒子這麼說;小兒子也勸我心要放開。

「你妹妹真的不能回來了嗎?」我跟兒子說我不相信,可是我又明明看見女兒變成那樣。我日日夜夜思念、鬱卒,一直想著麗女卻哭不出來;我也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去,必須自己站起來,我不想造成晚輩的負擔。

暫住大兒子家那段時間,我在他們面前不敢把情緒發洩出來,等到他們出去上班,我用身體撞牆也打自己的頭,我痛苦地跪下來祈求:「上人啊!請您給我力量和智慧……」

當時應該是躁鬱症,發作的時間是女兒往生後的三個月。

我在兒子家休息好幾個月,回到大林又間隔一個月才開始當志工。有人來安慰我、勸我「放下」,我聽不進去,我請他們給我時間。我邊走邊自言自語,失神落魄,聽見護理站有人講話,我會受不了那些聲音,一個人躲到一旁去,甚至也不敢聽上人在電視開示了。

心蓮病房的志工、護理師擔心我,輪流來陪伴我吃飯、睡覺,但是只要我在病房又看見白髮人將送走黑髮人的情景,情緒便又發作,像要瘋掉一樣!

大兒子又來接我去住,也帶我看身心醫學科。我不吃藥就睡不著,就算半夜醒來還是會去撞牆,經醫師加重藥物劑量,情緒稍微穩定,等到精神恢復了,每天在兒子家陽臺走路一小時。

那個走廊很長,每天走來走去,忽然有一天,我想起上人說要把手上的風箏線放掉。

「風箏斷了線,就要把手上的線放掉。嗯,師父是這麼說的,好,我要聽師父的話。」我對著空中大喊:「麗女囝仔!媽媽要放你飛了,我們以後再做好朋友!」

自從失去麗女,很多人關心我、照顧我,真正讓我把情緒發洩出來的,是心蓮病房的宗教師普安法師。

「恁麗女囝仔長得什麼樣子?」普安師父到家裏來看我,他突然這樣問我。

「伊出世的時候,伊阿嬤說這孩子鼻、目、嘴都像我,只是伊的皮膚白,我的比較黑。伊阿嬤有那麼多孫子,最喜歡我的麗女囝仔,都會揹伊出去玩,有好吃的東西也會留給伊吃,嬤孫不知結了什麼好緣!」

我說麗女小時候就很野、很外向,我常罵她「離馬」(調皮、喜歡爬上爬下的意思)。她爸爸離開時,她才四歲。我要挑垃圾去堆肥,三個孩子跟著我一起擔挑,麗女年紀最小,她挑得最輕,可是看著他們那麼小就要跟著做事,我捨不得,尤其麗女瘦巴巴地,小小的身影好像還在屋子裏跑來跑去。

「麗女囝仔,你怎會放阿母啊!」我在普安師父的面前大哭。哭過後,師父要我把她當成麗女,問我:「要不要抱你的女兒?」

「阿母永遠都抱不到你了!」我對普安師父這麼說,內心充滿悲傷,換成師父來抱我。

自從那次哭出來,我心裏比較快活了,有什麼事或夢見什麼也會告訴普安師父。師父還教我,晚上睡不著覺也可以跟麗女說說話。我第一次嘗試的時候,不是跟麗女講話,而是狠狠把她罵了一頓!

隨著情緒發洩出來,再回到心蓮病房服務,我已經可以向人提起女兒往生的事,也會自然流淚。我感覺自己好像死過了一次,幾個護理師過來關心我,我笑說:「恁阿嬤這次沒死尚加在!」

我家庭院有一小塊地,本來種樹、種花又有水果,麗女走後幾乎變作廢園。後來精神好轉,我才又開始種香蕉、絲瓜、樹葡萄、桑椹等。種種這些,才不會一直坐在屋內想著麗女。

那天我去割香蕉,好大一串,實在很重,一割下來,我就重心不穩跌倒,手上也瘀青。去心蓮病房做志工被護理師看見,心疼地一直念我,我笑說恁阿嬤還能「車拚」才好啊!

婚姻和志工路攏走乎透

「死父埋在土,死子埋在心。」這是癌關志工柯國霖師兄說過的話。他的兒子在心蓮病房往生,因為這個因緣加入志工,這是他過來人的體會。我對麗女的思念,應該也要等到自己落土那一天才能停止吧!

不過,麗女走後大約一年半,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事實上,我告訴普安師父那不是夢,應該是真實的,只是發生在我睡覺的時候。
我看見麗女站在我床前,她看著我沒有說話,我知道她是來告別,準備到另一個世界去。

「媽媽知道你要走了!媽媽祝福你,你也可以放心我。我知道你怕我會煩惱,才來讓我看見,媽媽祝福你去更好的地方修行,或是重新出世在好人家,你要聽人家的話喔!我們母女的緣分就到這裏為止。」

我明白麗女囝仔真的走了!她有一對子女,假日或過年過節,我都會叫他們有空回來,煮他們愛吃的咖哩或包水餃、粽子給他們吃,代替麗女疼惜他們。在梅子老師家,我提起女兒往生的事,梅子老師告訴我:「愛得愈深,療傷時間愈長。」

梅子老師在她的爸爸往生之前,利用父親節替他舉辦過活著的告別式,感恩爸爸將他們養育長大。

如今爸爸雖然離開,可是每次只要她幫助別人或做了歡喜的事,就回向給爸爸。

「他們的身軀不在了,但是我們心裏永遠放著他們,也祝福他們。」梅子老師認為這樣可以減輕失去親人的悲傷。

在醫院看見不同的人生,也是對自我的教育;如果我沒有來做志工,一定過得不快樂。雖然麗女的走,讓我在心蓮病房的志工路倒下過一次,但是我要聽梅子老師的話,平時就要想到「無常」,所以我也領悟不要再把「情」放得那麼重,要懂得慢慢放。

在活活的告別式一開始唱「春天來了」,那是我很喜歡的一首歌。做志工就像找到自己的春天,不但小時候有「囡仔伴」一起上學,老了也有一群志工手牽手做好事,就像回到孩童時代那樣的快樂。

先生往生多年了,我的「秋怨」應該已經唱完了!

春天,送走了秋怨,在志工的這條路,我勉勵自己一定要輕鬆自在走乎透!

(文:葉文鶯 慈濟月刊 / 第5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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