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皓文 - 關關難過 關關過

2009-05-22   | 張明玲
1967年6月10日清晨六點不到,睡夢中的石火木,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個驚惶、瘦弱的年輕女子,她的懷中緊緊抱著一個血跡斑斑、臍帶還露在外面的初生嬰兒。「好心的歐吉桑,請你收養這個可憐的囝仔。」

女子的話才說完,雙手就遞過嬰兒,火木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便下意識地接下這個半裹著一件女用碎花上衣的男嬰,還來不及問明原委,女子便一溜煙的已不見蹤影…

「可憐的囝仔,乖!免驚,阿公惜你。」火木看了看手上這個孑然無依的嬰兒,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臉頰。


備受寵愛的金孫


石火木的女兒石寶鳳離婚時,唯一的兒子被前夫帶走了,她隻身回到娘家和父親同住。寶鳳與友人合夥經營旅社,因工作關係經常夜宿旅社,平常只有火木獨自在家,因此,火木要求寶鳳收養這個孩子,並為他取名叫皓文。自從皓文來到石家,六十八歲的火木變得充滿活力。

隨著光陰流逝,皓文已上小學一年級,火木每天早上送他上學後,就在學校附近徘徊,等到中午再接他一起回家;只要左鄰右舍邀約出遊、進香,火木一定帶著皓文一同前往,祖孫倆一直形影不離。

就在皓文十歲那年,有一天,寶鳳一時興起,對父親說:「等一下阿文回來時,你躱到衣櫉裡,看看這個孩子會不會找你?」

「媽媽,阿公呢?」皓文放學回到家,只看到媽媽在家,卻不見外公蹤影。

「阿公去南部了,你不乖,阿公不要你了。」

皓文打從心裡不相信阿公會丟下他,可是整間屋子遍尋不著,便開始大哭大鬧起來。後來,火木突然出現,抱起他又親又摟的,但沒想到,在皓文小小的心靈裡,卻種下了會捉弄人的因。

隔天,火木一如往常帶皓文上學,才一出家門口,皓文隨即耍賴不肯下樓。

「阿公,我走不動,你揹我下樓。」

這十年來,寶鳳每個月才回家一次,皓文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火木在料理,祖孫倆可說是相依為命,因此火木對於孫子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應。

「好,上來!阿公揹你。」

十歲的小孩雖然不是很重,但四層樓的階梯,對一個已經七十八歲的老人家來說,也夠受的。

好不容易來到一樓,皓文又對火木要求說:「阿公!我好渴,你揹我上去喝水。」

火木只好再揹起孫子往樓上走,來到二樓,他喘吁吁地說:「阿文乖!阿公年紀大,走不動了,你先下來讓阿公休息一下,好不好?」

皓文二話不說,從火木的右耳使勁地咬下去,火木只大叫一聲,什麼話也沒說。接連著兩天,倔強的皓文怎麼都不肯和火木講話,心裡只想著:「阿公為什麼要躱起來騙我!」 
 

 
從品學兼優到幫派組長

國中一年級以前,皓文的功課一向名列前茅,直到有一天,與兩個同學在放學回家途中,被一票同學圍堵至暗巷內勒索,因為身上没錢,被痛揍了一頓,從此,在他心裡產生了錯誤的觀念,開始結交一些不該交的朋友,結合成一股勢力。很快地,原本品學兼優的他,不但成績大幅滑落,甚至還學會抽菸、打架,為了尋求保護,更加入了幫派。

向來對皓文的成績很在意的寶鳳,得知後非常生氣,把他叫到旅社來,關起房門,拿起鐵製衣架,往他身上狠狠地毒打一頓,皓文痛得不斷閃躱,這令寶鳳更加生氣。

「你給我站好!我今天一定要打到你知道害怕。」

手中的衣架順勢抽了過去,瞬間,鮮血從皓文的眼角流了下來,寶鳳嚇到了,這才停手,皓文趁勢跑回家向火木投訴。

「阿公!你看!媽媽把我打到流血了。」

火木雖然心疼,但這回寶貝孫子實在太離譜了,他不忍多看一眼,只淡淡地說道:「誰叫你不乖!」

晚上就寢時,火木將皓文擁入懷裡,皓文卻大叫:「好痛喔!」火木這才掀開皓文的衣褲一看,果真全身都是青一塊、紫一塊。

「阿公!我的眼睛被媽媽打得看不清楚了。」這時,皓文故意說道。

火木聽到金孫的哭訴,怒沖沖地下床,完全沒有考慮到此時正是女兒最忙碌的時刻,他拿起電話。

「阿鳳!妳馬上給我回來!」不等寶鳳開口,就用力掛斷電話。

「痛不痛啊?」火木拿起藥膏,輕輕地往孫子身上塗抹,還頻頻在傷口上吹氣。

「唉喲!好痛!媽媽很大力地亂打…」

火木這時已氣急敗壞,隨手拿起一支雨傘等在門口,寶鳳一踏進家門,就以嚴厲的口吻問道:「阿文身上的傷是妳打的嗎?」

聽到女兒回答「是」,他立即揚起手中的雨傘朝她身上猛打,寶鳳被父親這猝不及防的舉動嚇呆了,發愣似地動也不動,一直被打到傘骨歪掉,火木手上僅剩雨傘的手柄,寶鳳這才開口。

「你這麼寵他,只會害了他,這孩子會變壞,你要負責!」隨後,將門用力一甩,匆匆離去。

這下皓文更是有恃無恐、變本加厲,成天在外鬼混,到了十九歲,已經是幫派裡的組長,身上武士刀、槍械都是基本配備,隨時都有跟班小弟隨侍在側,出入則是高級汽車代步。經過幾年黑道上逞凶鬥狠的日子,雖然讓他進出牢獄四次,但他並沒有因此而悔改,反而在一次嚴重打傷警察的事件後,在獄中成了英雄,嘗到了當「老大」的滋味,使他更加堅定「走這條路就對了!」

從此,他就像身上的刺青「愚龍」一樣,愈變愈「大尾」… 
 


阿公臨終前的叮囑

1990年,皓文因強盜殺人未遂,被判八年有期徒刑。就在出獄前一個月,寶鳳懷著沉重的心情來到監獄探視,隔著裝有鐵絲網的透明玻璃,透過話筒和兒子說:「阿公昨天出殯,他臨終前只說了一句:『跟我的金孫說,出來要好好重新做人。』」

本來走路有風的皓文,聽到這個惡耗,凶悍傲慢的臉頰頓時佈滿淚水,發狂似地大聲咆哮。

「為什麼會這樣?人走了那麼久才跟我講…」

寶鳳原本是擔心皓文知道後無法承受,會惹出事端,所以遲遲不敢告訴他,不料反而被皓文責怪,此時她再也忍不住積壓已久的不滿,提高嗓音回擊。

「你如果沒被關,事情也不會這樣!」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這時,皓文雙手抱住頭,整個人瀕臨崩潰地不停吶喊,獄警看苗頭不對,趕緊將電話切掉,把他架進隔離室…

出獄的那天,皓文迫不及待地想去阿公墳前懺悔,可是寶鳳想起皓文一錯再錯,經常被扣上手銬腳鐐帶上囚車的情形,她真的好恨,說什麼都不相信他會改邪歸正,所以不肯帶他去墓地。皓文只好去求大阿姨,好不容易來到三峽山上,他一看到墓碑上阿公的照片,一掃兄弟驃悍的姿態,噗通跪了下來,雙眼直盯著照片,兒時阿公寵愛的畫面一一浮現眼前,這一刻,皓文再也按捺不住悲慟,哭倒在墳前。

「阿公!你放心,我會聽你的話,好好重新做人,不會再讓你失望!」

一旁的大阿姨看他已經跪了半個多小時,既不忍又抱著懷疑的口吻說道:「你對阿公的承諾,你說到要做到啊!」

 
不做兄弟做苦工

1995年政府執行第三波全台掃黑「治平專案」,黑道分子只要出面自首便既往不咎。因為皓文是假釋出獄,只要有一點差錯,隨時都有可能再被抓回牢裡,因此當他看到這則新聞時,心想:「這是徹底跟幫派劃清界線,實現對阿公承諾的大好機會。」他毫不考慮地前往警察局,簽下脫離幫派的切結書。

「阿公!從今天起我一定會做給你看。」走出警局,皓文堅定地重複對阿公許下的諾言。可他萬萬沒想到,他的劫難這才開始…

皓文雖然從早到晚,四處應徵找工作,但每一次都是老闆答應他來上班後,隔天卻又要他走路。後來,才知道是道上兄弟搞的鬼。

「兄弟!褪去風光做苦工?過艱苦日子!有必要嗎?」

兄弟們的揶揄,他總是吞下火氣,不予理會地避開,仍然意志堅定、不氣餒地持續找工作,整整花了一年的時間,終於找到一家水電工程的工作。

起初,工頭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工人,吆喝他們做東做西,遇到笨手笨腳的工人,他還會用工具從頭上敲下去,可是皓文並不以為意,他覺得這樣反倒可以學到更多技術。直到有一天午後,天氣實在熱得令人頭昏眼花,皓文於是脫去身上的襯衫,這一脫可不得了,所有人都放下手邊的工作,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身上活靈活現的「愚龍」。

從這一刻起,大家都對他另眼相待,尤其工頭更是「文哥!文哥!」地叫,伺候他如大爺似的,工作時找最輕鬆的事給他做,下班後就請他去喝酒,皓文知道再這樣耗下去,根本學不到一技之長,只好無奈地離職,重新找工作。

此後,皓文格外小心謹慎地儘可能不再透露過去的痕刻,謙卑地以笑臉迎人,也由於他的聰明和努力學習,很快地便成為水電師傅,接到的工作也多了起來。2002年的某一天,他正開著貨車要到客戶家安裝冷氣,這時手機響起,駭然得知媽媽在醫院往生的消息,他顧不得正在開車,狂亂地用手拍打著方向盤,發洩對親戚滿肚子的怨恨。

「阿公過世,我在獄中,你們不告訴我,我認了。但現在我已痛改前非,為什麼你們還是不肯諒解我,讓我見媽媽最後一面?」皓文淚流滿面,無奈地開著貨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轉…


 
幸福毀於一旦

隔年,他如願地開了一家水電工程行,同時與在賣場當業務員的女友論及婚嫁。為了想擁有一個安定的家,皓文拚命承接大賣場電器部門送貨、安裝的工程,而為了節省時間和人力,他經常一個人扛起大型冰箱、冷氣,一口氣爬上公寓的高樓層,一到旺季,更是忙到三更半夜,常常回到店裡便累得倒在沙發上就睡著了。

或許是經常揹荷重物,也可能是長期窩在沙發上睡覺,姿勢不良,或是之前打架滋事、意外衝撞沒有即時治療,2004年6月,皓文突然覺得手指發麻,剛開始時一點也不在乎,但兩個月不到,腳也跟著麻了起來,更誇張的是連小便也無法順利排解,這才驚覺事態嚴重,趕緊就醫。一開始,醫生告訴他只是腰椎長骨刺,開了些類固醇以減輕疼痛,並叫他多休息,定期做些復健就沒事了。

幾個月過去,皓文的病情不但沒有改善,在一次候診時,從座位上站起來要進入診間,哪知身體一傾,整個人跪倒在候診室,無法自己爬起來,醫生一看不對勁,叫家屬趕快送大醫院。經過榮民總醫院神經科診斷為「頸椎間盤突出」時,已嚴重壓迫到神經根,必須緊急開刀,否則恐怕會造成癱瘓。

然而開刀雖然順利,但醫生卻判定皓文有可能必須靠輪椅過一生,而他的事業、家業也將毀於一旦,因為無法如期履行與大賣場的合約,因此必須付出巨額的賠償;雖然女友不顧家人反對,一路陪伴,但皓文不願拖累她,因而提出分手。身體垮了、公司倒了、婚姻沒了,還揹負債務…這一連串的打擊,時時啃蝕著皓文的身心,讓他飽嘗痛苦煎熬,一度想放棄生命。
 

生命中的貴人

他在台北榮總住院期間,鄰床病患的女兒陳小娟注意到,剛開始還有一名女子來照料皓文,可是過沒多久,就再也沒有人來探望了。在了解緣由後,只要小娟準備食物或日用品來給父親時,必定也會為皓文準備一份,並且不斷鼓勵他說,要將逆境當順境,不要放棄任何希望。在陳小娟回美國前,特別將皓文的情況轉介給慈濟後,才安心地上飛機,因此後來皓文才知道陳小娟是一個充滿愛心、旅居美國的慈濟志工。

皓文一直無法釋懷當初醫生誤診,讓他延宕治療的黃金時機,造成今日的一無所有,成為慈濟的照顧戶。在無助之際,他將親手抄寫的《心經》用火點燃燒成灰燼,放入裝有水的杯子裡,然後一飲而盡,想藉由宗教力量洗滌無明的心靈,但內心的怨恨還是揮之不去。

「我前世到底做了什麼?今生讓我受這樣的苦?」他經常到廟裡求問,可是沒有人能給他滿意的答案。

直到進入慈濟,聽到證嚴法師的開示:「如果你覺得自己可憐,那你就真的很可憐,心隨念轉,凡事只在那一念心。」當下,他自問:「我真的很可憐嗎?」頓時,他整個心豁然開朗,積極地從大愛電視台吸取法師的法髓。漸漸地,他體悟到「把握當下,恆持刹那」的真諦,更清楚了解到「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的因果觀念。

於是,在引領皓文進入慈濟的陳麗玉師姊及一路陪伴的黃坤成師兄鼓勵下,皓文勇敢地站出來,到學校、環保站、警察局、少年感化院…現身說法。

這一天,麗玉及坤成一如往日陪伴皓文來到桃園少年輔育院,分享他的生命故事。坐在台上,皓文的胸腔有如被玻璃切割般的刺痛,而臀部、大腿、小腿及腳趾的痠麻脹痛,也只會每下愈況,但再怎麼疼痛,他都只是輕輕皺起眉頭,繼續分享。

演說結束,台下一張張稚氣的臉龐,全都掛滿了淚水,輔導老師要孩子們回饋皓文,有的孩子站起來說了些感性的話,有的出列和他握手;這時,有一個長得高頭大馬的孩子,上台蹲下來,一把抱住了皓文,語帶哽咽地小聲說道:「我的過去跟你一樣,我好希望回到沒有變壞以前…」皓文回應他一個緊緊的擁抱,並壓低嗓音說道:「過去的你已拉不回來了,跟石大哥一樣,把握現在!」皓文感受到孩子將他抱得更緊更緊了…

回家的路上,天空飄來一朵白雲,形狀像極了阿公慈祥微笑的臉龐,皓文看到,眼眶一紅,反倒笑得很開懷,因為他知道長久以來所做的努力,阿公在天上都看到了!

摘自:《雲開見月》

 
石皓文小檔案
1967年生於台北市,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似乎就註定他坎坷的一生。他的生命歷程,就像在闖關一樣,每一道關卡都艱鉅難熬,經過一次次的考驗後,如今他孑然一身,僅有的資產就是皮夾裡的三張卡:大愛捐髓卡、器官捐贈卡、遺體捐贈同意卡。2007年元月,他順利通過培訓成為慈濟委員,證嚴上人賜予法號「性皓」,從此,他的心就像皓雪一樣潔白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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