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仔囝 - 陳順興

2008-12-19   | 張晶玫
罹患腦性麻痹的陳順興,獨力照顧重殘母親及中風父親十多年;病魔不曾對他放鬆,過度疲累及巨大壓力,讓他有時硬生生昏倒在母親病床前。攝影/陳裕炎
接受「全台孝行獎」獎牌、披上大紅彩帶,台下沒有父母親和他共享榮耀,他緊抿雙唇,深邃的雙眸蒙上一層憂鬱的薄霧… 他說:「咱作人,孝順父母是應該」。

高雄市青海路的紅綠燈由紅轉綠,一個年約四十歲的男子,推著輪椅小跑步穿過車水馬龍的街口。他是陳順興,每隔一天便要陪伴母親到一公里外的醫院洗腎,十六年來,風雨無阻。

在馬路邊疾走的背影微駝而瘦削,手臂上的青筋因為使力而糾結著;附近人家常可見他為父母奔走的微跛身影,他因此成為鄰里口中的「孝子」。

十六年前,陳順興的母親歷經一場癌症手術後,元氣耗盡,終日仰賴輪椅代步;父親也因連續中風三次,自我放棄,不肯復健,起居坐臥全要人扶持。未婚、患有腦性麻痹的陳順興,獨自承擔起照顧兩老生活起居的重任。

出生時發現有輕微腦性麻痹、五歲時又因誤觸高壓電造成「神經中斷」,陳順興長年飽受無預警的癲癇休克之苦。由於家計艱難,每天一早就出門種鳳梨的母親,耐心教會他看時鐘吃藥、煮飯。

在寂寞中長大的陳順興,壓力、疲累、感冒都會讓他突然發病昏倒,國中未畢業即休學在家。因為神經及肌肉緊繃,肩膀總是不自然地聳著,造成身體歪斜;儘管如此,他不僅能自理生活,還能扛起家務。

二十九歲那年,醫師告訴陳順興:「你媽媽以後要洗腎了。」望著一生劬勞、晚年卻受盡病痛折磨的母親,陳順興咬咬牙,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興仔,你一個人怎麼照顧爸媽?」大姊問他。他低頭盯著地板不發一語,腦中卻飛快閃過一幕幕──大哥在三十九歲時往生,大姊和大姊夫身體不好,又有三個孩子;二姊的孩子年幼,從婆家一趟路往返就要兩個小時;弟弟工作忙碌,只能利用假日時回家探望…

「大姊,我—可—以—照—顧—爸—媽……」陳順興抬起頭,奮力而艱難地吐出這句話。大姊眼中的淚水,顫抖地滾落下來。

忙著照料雙親,
讓他顛簸的腳步總是急切,
有時幾乎是用跑的。

為了照顧父母,陳順興的日子沒有晨昏之分。

每天上菜市場買菜、烹煮三餐,手腳不靈活的他,在廚房裏可以同時做很多事情——先將水龍頭打開,讓青菜泡水;轉個身將洗好的米放進電鍋,按下開關;洗好菜,油鍋也熱了,可以炒菜;而另一鍋滷肉也開始「滋、滋」地冒著熱氣。煮好了飯,他左右開弓,將流理台和電鍋擦得亮晶晶,地板也維持得一塵不染……

母親吃素,讓他傷透了腦筋,因為菜色變化不多,母親時常皺著眉不肯吃。後來,只要在電視上看到烹飪節目,母親就要他學著做。

為了增加父母的食欲,只要他們開口說想吃什麼,他馬上騎上腳踏車,飛也似地衝向菜市場;緊急煞車發出的尖銳聲音,在市場的喧鬧聲中仍是引來注目。他匆匆停好了車,又跑了起來…

遇到母親洗腎的日子,他便推著輪椅走半個小時送母親到醫院,回程再花半個小時推母親回家;然後就是忙不完的家事,還要幫雙親擦澡。所以他的腳步總是急切,有時幾乎是用跑的。

晚上他就在客廳父親床邊的沙發上就寢,母親則睡在小房間裏;一個晚上他總要醒來三、四次,為兩位老人家倒尿壺。

憂心兒子癲癇發作昏倒,只要他的身影不在視線裏,或是沒聽到他的聲音,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每半個小時都會呼喊他的名字;若沒聽到回應,便急著打電話找鄰居來家裏幫忙。

經驗豐富的母親,若看兒子頭歪右邊不省人事,會請人拍拍他左肩膀、喚著他的名字;不一會兒,他就會悠悠醒來,挪著蹣跚的腳步、帶著因為昏厥摔倒而造成的大小瘀傷,將照顧雙親的責任,繼續扛在瘦削的肩上。 日子像陀螺般轉個不停,然而,身體的疲憊卻遠不及他心中的苦。

父親只要睜開眼沒看到他,就會大發雷霆;有時候父親拉肚子,來不及到廁所已拉了一地,他趕忙帶著破口大罵的父親去洗澡,再來收拾一地的污穢…

這些折騰,都不比替母親更換便袋的煎熬。母親洗腎體弱,人工肛門周圍的皮膚和肌肉總是發炎腫脹,每天一早,陳順興用最大的力氣穩住顫抖的手,輕輕地將便袋從母親紅腫的腰部皮膚撕下;每撕一寸,母親的哀叫總令他心如刀割。接著還要清理人工肛門、用熱水消毒便袋。為了讓母親的便袋能時時更新,他總是省下每一分錢購買昂貴的便袋。

日子就像陀螺般轉個不停,
然而,身體的疲憊卻遠不及他心中的苦。

不知道為什麼,父親總是不喜歡他。有時他汗流浹背煮好飯菜,端到父親面前,就被揮手掃落。陳順興無言地收拾殘局,耳裏聽著父親的斥責:「生到你這款兒子,什麼都不會,讓我很沒面子!」他連飯也沒吃,就又騎上腳踏車,重新為父親買吃的回來。

對於父親的苛責,他從來不回嘴,只是一逕地忍耐。這讓父親更生氣、更討厭他。母親為了維護他,常和父親起爭執。看他無奈地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母親常常嘆一口氣,要他推她到住家對面的大樹下,吹吹風、曬曬太陽。

母親拍拍他的手,他則無言地按摩母親因洗腎而浮腫的手掌。這一路支持他走下去的力量,是母親的愛,只有在母親面前,羞澀的他才能傾訴心事。




除了母親的愛,還有一股溫柔的力量扶持著陳順興。

1998年,高雄鼓山區慈濟訪視志工楊滿足和陳勤聰,走進這個憂鬱大男生的生活。她們常常才剛踏進那個家,就聞到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只見陳順興一臉無奈地坐在父母親之間,原來爸媽又吵架了。陳勤聰和楊滿足趕忙安慰兩位老人家,說說好話,排解一番。

稍微喘一口氣的陳順興,從櫥櫃裏拿出茶具,泡茶請師姊喝。原本說話會結巴的他,和師姊泡過幾次茶後,已能侃侃而談。兩位上了年紀的師姊,每次只要和他喝茶聊天,當晚就只能瞪著天花板到天亮;雖然如此,她們還是三天兩頭就會帶著點心、水果去他家門口喊著:「興仔,我們來找你泡茶了!」

最初,她們在心裏默默祝福這個推輪椅的大孩子;漸漸的,兩雙媽媽的手也會緊緊握住他那雙微微顫抖的手。陳順興的生活裏,有了輕輕的笑語。

2001年,高雄「七一一」大水之後,陳順興最摯愛的母親病情惡化。他家裏、醫院兩頭奔忙,原本就不健壯的身軀更顯單薄了,憔悴臉上的鬍渣也讓他更形蒼老。但是「癲癇休克」這個如影隨形的病魔卻不曾對他放鬆,過度疲累及巨大壓力,讓他有時就硬生生地昏倒在母親的病床前。

母親住院後不久,家人決議將父親送到住家附近的安養院暫住。陳順興每天轉兩趟公車到醫院照顧母親,隔天再從醫院搭公車到安養院探望父親。

「不孝子,把我一個人放在這裏!」父親看到風塵僕僕的兒子,總是這般破口大罵。面對父親的責難,他選擇無言的陪伴。

安養院的護士幾次想為他說句公道話,他總是說:「我這個樣子,什麼成就都沒有……是天公伯注定要我來照顧父母的。」護士只能搖頭嘆息,目送這個無奈的身影離去。

母親沒有再出院,半個月後離開人世,臨終前她交代這個最令她牽掛的兒子:「興仔,你要把爸爸顧好……」

父親從安養院回家後,昏睡的時間愈來愈長,醒著的時候脾氣更壞了。志工們前去探望,發現陳順興整個人更加消瘦,牙齦滲血、渾身是傷。

追問下,才知道他更常昏倒了;但是,再沒有母親呼喚他的聲音,所以每次都是孤伶伶地醒來,不知道已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 癲癇發作咬破了嘴,再加上吃不下飯、睡不著,嘴角也潰爛了……他告訴滿臉不捨的陳勤聰說:「沒關係啦!我上輩子欠的還沒還完,所以死不了!」

2004年,他不離不棄地陪伴父親走完人生。但直到父親往生時,他都沒能得到父親的愛。

那年,他榮獲「全台孝行獎」。當他在受獎台上接過獎牌、披上大紅彩帶時,台下沒有父母親和他共享榮耀,他緊抿了雙唇,深邃的雙眸蒙上了一層憂鬱的薄霧。

在志工的陪伴下,自我封閉的他再度騎上腳踏車,在冬日的陽光下來到環保站。攝影:呂秀芳
 失去雙親的陳順興,生活沒有了重心,更加落寞了;煮慣了三個人的三餐,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他反而不會煮了。面對著空蕩蕩的客廳,他常常暗自哭泣。

他愈來愈封閉自己,足不出戶,也不說話。以前常拿來「飆車」的腳踏車靠在牆角,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慈濟志工天天到家裏找他泡茶,邀他到附近的銀川環保站幫忙;是用心良苦,也是對他母親臨終前託付的承諾。「來啦,師姊搬不動,來幫師姊忙!」「環保站的師伯師姑都會很疼你的!」……

終於,他又再騎上腳踏車,在冬日的陽光下來到環保站。腳踏車發出了久違的煞車聲,他環顧四周,逕自走到成堆的回收物前,拿起一個廢棄的電風扇,彎著背、低著頭,默默埋首工作著。

「興仔,你的手指頭怎麼老是瘀血?」陳勤聰握著陳順興的手問。

「整理電扇的時候,不小心敲到自己的手啦!」陳順興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手腳不靈活,當他的右手舉起榔頭猛力揮下時,常會敲到來不及閃避的左手手指。

陳勤聰不讓他再拿榔頭工作,要他去幫忙做分類就好。但陳順興卻嘟著嘴說:「我喜歡做這個嘛……」 幾次勸說無效,陳勤聰只好苦笑地由他了。

她告訴自己:「興仔會沒事的,因為他是『天公仔囝』……」
攝影:呂秀芳

資料來源:取自慈濟月刊4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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