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佛學講座論「阿難的責難於現代佛教的省思」
2022-04-28 | 李志成、蔡翠容第七場印證佛學講座,由哥倫比亞大學於臺灣時間2022年3月31日早上八點線上舉辦。講座由密西根大學亞洲語言文化系Donald S. Lopez Jr 教授以「對阿難責難於現代的省思」為題主講,從早期佛教陳述對阿難責難的故事中探討其對於現代佛教的影響,並有哥倫比亞大學宗教與東亞語言文化系Bernard Faure 教授及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教授兼所長林建德教授與談,提出他們的看法與論述。
對阿難的責難
Donald S. Lopez Jr 教授是密西根大學安娜堡分校的 Arthur Link 傑出的佛學和藏學教授,是國際知名的藏傳佛教研究專家,也是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撰寫和編輯許多關於亞洲宗教、佛教方面的書籍,也曾發表大量印度大乘佛教和藏傳佛教著作,還探討歐洲與佛教的相遇及現代佛教範疇的形成,主張佛教與科學的相容性。
Lopez 教授提及,於2002 年「燈塔出版社」曾出版他一本有關在東西方具有影響力的人物作品集,其中也收錄了證嚴法師的作品。同時,於二十年後,他很榮幸受邀在哥倫比亞大學首屆「印證佛學傑出講座」發表演說,Lopez 教授將其歸功是證嚴法師和慈濟基金會,及哥倫比亞著名的佛教研究計畫傑出地位所成就。
鑒於佛教亦是經由翻譯流傳於世的宗教,他特別於講座開啟前,向中文翻譯團隊致上謝意。而今天探討的主題,常被討論、非常特殊的「對阿難的責難」,是在所謂的「第一次結集」前後發生的事件,從包括「根本一切有部戒律」(MūlasarvāstivādaVinaya) 和「大智度論」等資料,都有記錄。
首先,Lopez 教授說明「結集」一詞,是佛教研究者借用眾多基督教用語中之一,還有如「和尚(借用monk-修道士)」、「女尼(借用nun-女修道士)」、「清修士、近住女(借用novice-見習修士或修女)」、「寺院(借用monastery-修道院)」和「尼庵(借用nunnery-女修道院)」……
然而,現在翻譯為「結集」,事實上是「saṅgīti」一字,字意是「一起唱歌」,引申為「背誦」或「吟唱」。根據傳統說法,因為被認定為佛陀首座弟子,和佛陀最親近的弟子之一的摩訶迦葉聽說,有一位名叫Subhadra的比丘,欣喜表示佛陀的死,他不必再忍受佛陀在身邊的拘束而感到高興;摩訶迦葉心生警惕,深怕佛法失傳的危機,在佛陀涅槃幾個月後,召集五百位阿羅漢,將佛陀以前所教的一切都背誦出來,以免日久遺忘。
其中一位受邀參加的比丘,著名的Gavāṃpati(憍梵缽),不赴會而進入涅槃。得知此事,摩訶迦葉深覺事態緊迫,便下令所有阿羅漢,在編纂工作完成之前,都不許進入涅槃。另一位被選中要將戒律背誦出來的Upāli(優波離)本是一位低種姓理髮師,後來成為最精於寺院戒律的人;佛陀堂弟,也是長期貼身侍者的阿難,被要求背誦佛陀所說法(sermon,布道這個字也借用自基督教術語),即是現在的佛經。
Lopez 教授介紹幾位承擔背誦佛陀說法者之後,從結集會議進入今日議題,詳細闡述阿難及其三過。選中阿難擔此任務,原因很明顯是,由於他是佛陀生命最後二十五年裡的侍者,而他答應擔任侍者的條件,是要求佛陀為他重講他未曾聽到的法。而用佛經裡我們熟悉的誇張說法,阿難有非凡記憶力,能一字不漏地背誦佛陀所教的六萬真言和一萬五千偈頌。據說著名的八萬四千種教法中,無論是八萬二千種佛陀所說或是其他比丘所說且佛陀認可的二千種,阿難也都聽過。
結集會議在佛陀曾在山峰上傳授過許多著名教法的靈鷲山附近一個山洞(七葉岩窟)舉行,會議從「戒」開始討論,即戒律守則。第一條戒是在修士 Sudinna 應他母親要求,為了延續他的後代,必須與他的妻子發生性關係的時候制定。
在會議上,佛陀大弟子摩訶迦葉仔細檢查每一會違戒的戒律行為,向佛陀十大弟子之一,持律第一的優婆離詢問包括佛陀在哪裡宣布特定的戒則,及對誰的違戒行為做出回應等一系列問題。按照戒則的制定順序和違戒類別,從需要被開除的四項戒則依序(淫、盜竊、殺人和謊報靈性成就)開始,再接著對只需要懺罪等輕微違戒行為,進行探討。
當優婆離背誦完後,阿難憶及佛陀曾教示,於他死後,如果僧團決定建立、明定戒則,比丘們可以忽略小小戒。當摩訶迦葉問起阿難,佛陀是否提過違戒之事時,阿難回答:佛陀沒有提過。因而比丘們遂討論起「小小戒」(khuddānukhuddakasikkhapada)為何?有些比丘甚至認為,除了禁止殺、盜、說謊和淫四項戒律之外,任何戒律都是次要、可捨的。
戒律(毗奈耶)既已經建立,是時候轉向佛法,即佛陀的教法,稱為經教集結(經藏, sūtrapiṭaka)。然而,在阿難開始背誦之前,他卻被責難為何沒有問及佛陀所說的「小小戒」是什麼意思?
阿難開始背誦數千部經,每部以「如是我聞」開頭,並提出包括佛陀在哪裡講經及每種教法的聽眾是誰等每部佛陀講經當下情景。在他幾個月背誦期間,其他羅漢聽聞之後,又提出四件事情來指責阿難犯有過錯,對他提出五項責難:未問佛小小戒;為佛縫衣而以足躡;佛陀圓寂時,女人的眼淚滴在佛遺體上,弄髒了佛的腳;不請佛住世一劫,儘管佛陀說過,阿難可以這樣做;及請佛度女人出家,這些都是巴利文版本所指出的阿難罪行。
阿難被指責的三大罪行
而今日講座,Lopez 教授將只針對其中不問佛小小戒;請佛度女人出家;不請佛陀住世若一劫,三點提出討論。
佛陀圓寂後幾個世紀,小小戒的建制似乎仍然是一些問題的根源;最早可能是在公元二世紀《彌蘭王問經》中,彌蘭王曾向那先比丘詢問小小戒提出,佛陀聲稱具有神通,為何還要制定日後可捨的戒律?「佛陀告訴比丘,在他滅度後,他們可捨小小戒,不就是默認當初他制定這些戒律是錯誤的?」
那先比丘回應彌蘭王,事實並非如此,佛陀只是在試探比丘,看看他們是否會趁機捨棄小小戒,而僧侶們卻表現出氣概,並沒有趁機捨棄小小戒。「小小戒成為第二次集結會議一個機緣,導致上座部和大眾部間的分岐。」
接下來則是探討對阿難最為人知的指控,他從女眾出家的故事說起。佛陀出生七天後,母親去世,遂由母親妹妹摩訶波闍波提(Mahāprajāpatī)撫養長大;後來她也嫁給佛陀父親淨飯王。佛陀成道五年後,回家鄉探訪。當時父親已去世,成為寡婦的繼母,請求佛陀允許她出家,遭佛陀拒絕。佛陀隨後帶著領五百名親屬比丘,前往毗舍離城,卻不知道摩訶波闍波提和這五百比丘的棄妻全都剪掉頭髮、脫下鞋子、穿上長袍緊隨在後。
當阿難看到她們,便問起摩訶波闍波提,為什麼在此處?她答:是來求佛讓她們出家。阿難為此三度向佛陀請示,佛陀三度拒絕。一般而言,當三問,佛陀又三度拒絕時,已是決意。然而,阿難卻仍堅持再問佛陀,女人是否能證得四果?也就是須陀含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和阿羅漢果。
因得佛應可以,阿難再提出最後一次請求,提醒佛陀,摩訶波闍波提是他的姨母又是養母,是她代亡母養育他;有鑑於此,如若佛陀同意讓女眾出家就好了。最終,佛陀提出條件,若摩訶波闍波提願遵守所謂的「八敬法」及比丘戒律,就同意度她出家;而摩訶波闍波提同意了。只是隨後念一轉,她又請求佛陀廢除八敬法之一,就算是比丘尼已經出家百年,而比丘才出家一天,比丘尼要永遠頂禮比丘;這樣的請求佛陀並不同意。
然而,佛陀在摩訶波闍波提同意恪守所有戒律後,便下令其他女眾也可以出家。他也告訴阿難,他決定度女眾出家會使正法在世時間減半;如果沒有度女眾出家,正法會持續一千年,如今正法就只能在世五百年。
在第一次結集的巴利文記載中,值得注意的是,當阿難被指控說服佛陀度女眾出家,當時阿難為自己辯護,並沒有提到女眾可以證悟的事實。相反地,他只提到摩訶波闍波提,並提醒會眾比丘,她是佛陀母親死後照顧他的繼母。
在梵文版本中,添加很重要的一點,佛陀若有四眾,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就會有比丘尼團。「學者們已注意到佛陀與比丘尼團互動的一些顯著特徵。」
Lopez 教授表示,將新成員帶入寺院,佛陀親自度他們出家,並用著名的短語ehibhikṣu:「來吧,比丘。」到要出家時,依《犍度》(大品)中所規定,已經到位的出家過程,為比丘進行出家儀式。這制度的最初目的是為讓想出家者,免於長途跋涉來接受佛陀度他們出家。
然而,就比丘尼而言,儘管佛陀顯然在場,應該可以親自主持出家儀式,可是佛陀並未為摩訶波闍波提受戒出家,且告訴她,就在她接受八敬法時,已然算是出家了。此外,在佛陀最後的日子和他進入涅槃的漫長記錄裡,討論很多事情,卻都沒有提到比丘尼在場。這些導致一些人認為,比丘尼制度是在佛陀死後及阿育王統治之前建立的,約莫開始於公元前 268 年左右。
「根據這觀點,則比丘尼制度是在佛陀去世和阿育王詔令之間某個時期所建立。問題是關於佛陀的死亡日期,仍然存在相當大的學術不確定性……」Lopez 教授表示,佛教文獻中也發現這種不確定性,譬如梵文《阿育王傳》中,阿育王在佛陀圓寂一百年後出生,而巴利文的《大史》和《島史》阿育王是在佛陀圓寂二百一十八年後加冕。
Lopez 教授提出,如果佛陀沒有建立比丘尼制度,比丘尼制度是在佛陀涅槃之後才建立,那摩訶波闍波提的祈請、阿難代求、佛陀勉強同意的故事,尤其是關於佛陀度女眾出家而導致正法壽命折半的可怕後果預言,就必須以一種全新而能穿透現在到未來的眼光看待。
最後,Lopez 教授與眾分享今日講座欲討論的阿難第三個罪行,即是他一個最嚴重的疏忽之罪--《大般涅槃經》,佛陀最後時日的著名記述中的故事。佛陀八十歲時,身體虛弱,他的身體就像一輛用皮帶拴在一起的車。有一次,為讓佛陀恢復體力阿難和佛陀到毘舍離城外一個村莊打坐。他們一起坐在樹林裡的寺廟,佛陀說:一尊佛可以「住世一劫或到一劫結束」。經文:「佛告阿難。諸有修四神足。多修習行。常念不忘。在意所欲。可得不死一劫有餘。」無疑地,佛陀可以活過一劫,或說是一劫的剩餘部分,而此時儘管佛陀又重複了兩次同樣的話,阿難卻都沒有回應。
不久之後,四十五年前曾在菩提樹下攻擊佛陀的佛教死亡和欲望之神-魔羅,出現在佛陀面前。魔羅來提醒佛陀,曾經在佛陀證悟後,聽他說:在建立一個具智慧、戒律、和維護自己的教導的一個由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和優婆夷所組成的團體之前,不會進入涅槃。「魔羅告訴佛陀,現在時刻已經到了。」Lopez 教授分享,佛陀認同魔羅所說,並說他將在三個月後涅槃。佛陀隨即「放棄了他的生命力」,引致地球震動。
佛陀曾說八個地震原因,其中六個與佛陀的生命有關,在佛陀降入母胎、出生、證悟、初轉法輪、放棄生命力和進入涅槃時。當阿難感到震動時,才明白發生什麼事。此時,他祈求佛陀住世一劫,或是直到這一劫的結束,但為時已晚,佛陀告訴阿難在過去有十五次機會,他都已錯過。
「這裡有個問題:巴利語中的 kappa,或「劫」,英文翻譯作 eon,佛陀說他可以活到一劫,或者活到至少到此劫結束時,是什麼意思?」Lopez 教授接著分享,巴利文評註這「劫」,是ayukappa,或命劫,也就是「壽命」的意思;也就是,在此處佛陀表示,一尊佛有能力活到人類壽命期盡頭,而當時佛教宇宙觀,人類壽命是一百年。
從中可知,如果阿難能夠機智地請佛陀再住世,佛陀將可以從八十歲活到一百歲,再活二十年。然而,這對佛陀似乎是一相當微不足道的力量;佛的尊號之一,天人中尊,超越眾神之神,這些神的壽命都已達數百萬年。誠如《法華經》第十六品,佛陀揭示自己有無量壽命。因此,Lopez 教授分享:「我們尚不清楚為何巴利經藏論說家會賦予佛陀如此神力;以問罪的記載而言,阿難因不請世尊多住世幾年而遭問罪似乎是有可疑之處。」
對現代佛教的影響
摩訶迦葉責問阿難的故事和現代佛教有什麼關係?Lopez 教授認為,阿難所謂的三「罪」,也就是不問佛陀什麼是雜碎戒(小小戒)、求度女人及不請佛住世若一劫等,代表的是佛教徒的夢想,甚或只是妄想而已。「因為僧尼二眾向來雖然努力嚴守戒律,卻很難完全守住。」不管承認與否,僧侶會是多希望當時阿難尊者有向佛陀請問「小小戒」為何?「而且,他們很可能希望佛陀告訴阿難,小小戒多不勝數。」
於佛教典籍,尤其戒律相關文獻,隨處可見對女性貶抑,著實令人不安。因此,從 2000 年前摩訶波闍波提求受具足戒入沙門,到 1928 年泰國僧伽法,都明令禁止比丘僧人收受比丘尼、沙彌尼、學法女受戒的立法,其間希望阿難不曾請度佛陀繼母摩訶波闍波提為比丘尼的僧人,一定為數不少。
「當我們審視20世紀和21世紀的佛教時,看到至少世界上某些地區,已經不再強調往生來世的教義或必然往生天國淨土、免墮地獄的儀軌或修持之法。」Lopez 教授提及,最近已經轉變到關注今世、今生;就如在二十世紀,有太虛、一行禪師及證嚴上人本人的努力,將佛法帶入人間社會。
而最近內觀禪修崛起,於二十世紀初期發源緬甸的內觀,是一種簡單的打坐禪修法門,立意在防止正法斷滅。目前風靡全球,該法主張傳自佛陀本尊,但進入自助課程,減肥、戒毒及控制血壓。
在Kāssapasaṃyutta經中,佛陀對摩訶迦葉說:「當眾生轉惡,正法消失時,修行戒律增多,反而究竟智比丘轉少……」從某一角度看,可以簡單地將其解讀為對律之歷史的肯定;這些戒律是僧侶進入僧團需要的紀律守則,每次偏離適當行為時,則需要新的戒律。而這些戒律對僧團健康有什麼影響?在此,Lopez 教授遵循印順導師的教導,認為阿含是最適合現代社會,最適合弘揚人間佛教的經典,就是導師所說「人間佛教」。
人們又可以從阿難的責難中汲取什麼教訓?佛教與醫學有著悠久聯繫,熟悉出家程序的人知道,有健康問題的人禁止加入僧團。在「根本說一切有部戒律(MūlasavāstivādaVinaya)」中,提及想要出家的人必須遠離「麻瘋病、甲狀腺腫、癤jie、疹、斑、痂、癢、癰、牛皮癬、癰yōng腫、肺消耗、癲癇、普瑞德威利症候群、黃疸、像皮病、疝氣、發熱、劇毒發熱、皮疹、痙攣性霍亂、喘息、咳嗽、哮喘、血性膿腫、風濕病、腺體腫脹、血液病、肝病、痔瘡、疲勞……」
除了因醫療條件而被排除外,還有因性別認同而被排除在外,尤其是那些被認為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的人。在「根本說一切有部戒律」中,被魔法創造的眾生;男、女paṇḍaka;生殖器有病者;無生殖器者;至少改變過三次性別者;太監或陽痿男性;非人類靈魂及來自佛教傳說中四大部洲之一的北俱蘆洲(Uttarakuru)的人,此十類眾生還有包括木匠、皮革匠、洗衣工、竹子收割工人和製車匠等職業及奴隸(dāsa)和戰犯(āhṛtaka),都禁止出家。
由此得知,這醫學的排除反映出,遠在現代醫學發展之前,古代社會的恐懼;在性和社會的排除,代表保守的婆羅門社會習俗和偏見。所有這些排除,都指向佛教寺院法典中特定戒律最常見動機:害怕冒犯寺院團體賴以維生的俗人。
事實上,若根據現代美國民權法規,這些排除中有許多都是非法。從阿含和戒律文獻可以得知,它們不是佛陀的言辭,而是尚未證悟及未得究竟智的比丘的言辭,戒律反映當時的偏見,而現代無法接受這些偏見,可能會忽略小小戒,可能會遺忘八重法。
「而對阿難的另一項指控,沒有請求佛陀住世一劫或直到那個劫結束?其中有多少是具歷史真實性?很多問題需要考慮。」Lopez 教授以佛陀最後一餐及玄奘大師在菩提伽耶寺釋迦牟尼像前噙淚自言自語傳說,敘述對此指控的見解。
他分享,於佛教文獻中,一個常見副歌,意思是:佛陀在印度北部宣講佛法時,一些在其他地方輪迴的人哀嘆,業力阻擋他們未能在佛陀的追隨者圈子中找到一席之地。人們多麼希望佛陀能活到這一劫結束,要是阿難請他留下來多好。此處阿難的罪行,代表所有佛教徒的悲嘆。
Lopez 教授最後並以此點總結,如果決定讓歷史成為佛教修行基礎,是否就要考慮過去兩個世紀不時被提出最激進,也是哥倫比亞大學的伯納德•福爾(Bernard Faure)教授在新書《佛陀的一千零一世》中也極力地闡述,聲稱佛陀不是歷史人物,而是人類想像中最深刻和最有意義的發明產物主張。若是如此,那佛陀是人類想像中最崇高的創造物,可以活一劫或直到劫結束,那阿難的罪行自然就可以原諒。
佛教歷史的真相
從 2006 年以來,就在哥倫比亞大學宗教與東亞語言文化系擔任日本宗教教授的與談人Bernard Faure教授,專門研究中國和日本佛教傳統。他是多本關於東亞佛教開創性書籍作者,包括禪宗和禪宗傳統、性別和性,及最近出版的一本關於中世紀日本眾神的四卷專書。
「今天這場講座,Lopez教授說了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看似無足輕重的典故。」Faure教授也將與連線與會者一起探討,這對現代佛教及其流變至關重要的典故。「我們先從阿難尊者不問佛小小戒、求佛度女人出家、以及不請佛住世若一劫等所謂的三「罪」說起。」
印度毗奈耶戒律森嚴,比丘戒有二百五十條,比丘尼戒近三百四十八條。Faure教授分享,其中大部分戒律,相傳為佛陀本人制定,看來就只是些禮儀行為舉止規範,但不免令人好奇,比這些更雜碎、細小的小小戒是什麼?
再說指責阿難「不請佛住世若一劫」,就顯得牽強。大家都知道,佛陀證悟時就已告示魔羅:「弟子得度,僧迦立,即入涅槃。」他認為,這是佛陀弟子將佛陀之失推與阿難,令阿難當替罪羔羊。
而阿難「求度女人」一事,也絶非一時無明唐突;這一請求,說明阿難是真有度女人之心。「求度女人」更使阿難成了自利利他的大乘法義及現代佛教的先驅,卻同時引出所謂阿難的第三宗「罪」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是某些人口誅筆伐的罪行,對其他人卻可能是感恩戴德的義行。」
因阿難求度女眾的因緣,在日本或可能在中國也有佛教女眾一年兩次以阿難為尊的懺禮。這懺禮根據中國翻譯的《報恩經》[ Hōongyō經(J. 報恩, T, 3, 156)],日文經典則見於西元 984 年,源為憲(Minamoto Tamenori)編纂的《三寶絵詞》(The Sanbōe),再由Edward Kamens譯成英文(Three Jewels)《三寶》。
「詳述阿難求度摩訶波闍波提的典故後,源為憲補充:佛言:未來末世。若有比丘尼及諸一切諸善女人。常當至心念阿難恩。」《報恩經》有言:「若有女人欲求安隱吉鮮果報。常當於二月八日、八月八日。著淨潔衣。至心受持八戒齋法。晝夜六時建大精進。阿難即以大威神力。應聲護助如願即得。」
正如我們所見,後世「念阿難恩」,將其視為發心立願女眾的護念者,及過去百千年時至今日,歸命阿難者的保護神。Faure教授提及,以 Lopez 教授所舉為例,如果能證明記載相關的女性教團是紀元開始才形成,那形同只是傳說,一切只是出自某些貶抑女性、討厭女性的無明僧人,而非佛陀本人之過。
「承蒙Lopez教授不棄引用拙著《佛陀的一千零一世》,書中我試圖闡明的要旨是所謂的『佛陀傳』,傳說多過歷史。」儘管如此,他再度闡明個人並不排斥佛陀的「歷史」。「事實是當時有個人稱佛陀的人物確實存在,只是這個人的本來真面目,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知道。」
Faure教授提起自己真正排斥的,只是斷篇殘簡、材料不足所拼湊出來歷史上所謂的「佛陀」。他認為,斷篇殘簡的結果,導致佛教傳統貧瘠、不忍卒睹的窘境,淪為含混不清精神為上,沒有根基的空談。
最後,Faure教授提出一點:Lopez教授將討論限縮在早期佛教,只有結論時的寥寥數語提到大乘。「我想知道的是他的說法,也就是大乘標誌著早期佛教企於破除所有痛苦的根源來自於欲望的說法。」他更以「佛陀神髓,化作舍利(即骨灰)。」為例,早期佛教就崇拜舍利,只是一直到後來東亞的大乘佛教才完整成形。「一如佛教早期,大乘中神祇眾多、儀式浩繁,聲稱都是依佛所敎,還有打坐禪修,其中之一就是阿難的悔懺( 儀軌)。」
女性出家對現代的影響
另一位與談人,林建德教授是臺灣佛教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教授兼所長,主要研究興趣是佛教哲學、佛教心理學、臺灣當代佛教、中國哲學和比較宗教,尤其是佛教與道教的比較。今天與談,他提出其主要關注是,阿難請求女性出家為僧團的一部分,今日將提出三點討論:從佛法的角度重新評估對阿難的指控;平等是佛教的基本價值及臺灣比丘尼的經歷。
從佛法的角度重新評估對阿難的指控,林建德教授提及敦促佛陀建制比丘尼僧團,未求佛陀住世一劫,沒有堅持小小戒可被忽略的立場(或沒有問佛陀什麼是小小戒)這些有爭議的問題可以用佛法精神解決,因為佛教倫理和戒律應該與佛法相一致(或至少不矛盾)。
「歷史敘述可以被淡化和創造,但核心佛法教義不能被捏造。」他以佛教經論說明論點。緣起論(Skr. pratītya-samutpāda)是佛法的核心,其真實性不受如來生起與否的影響。《雜阿含經》:「緣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餘人作。然彼如來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來自覺此法,成等正覺,為諸眾生分別演說,開發顯示。」因此,佛法不是佛陀發明,也不只是佛教徒,而是屬於全人類。
佛陀所證悟的真理,早已被他人證悟。是智者從前走過的古道,佛陀也看到這古道,走上同樣的路。那佛陀會僅僅因為阿難的鼓勵而為女眾剃度嗎?林建德教授認為,無論是否受到某人鼓勵,佛陀都會傾向於按照佛法行事,這意味著佛陀為女眾剃度不是因為(或很少成分因為)阿難的鼓勵。
同樣地,無論有人懇求佛陀住世一劫與否,佛陀都會涅槃。「凡有生,皆有滅」,這是佛法的教義。因此,對阿難的指控是站不住腳,是由於後來的佛教徒帶著偏見發明或編造,而不一定是歷史事實。正如洛佩茲(Lopez)教授所指出的,需要糾正對阿難的指控。「與其讓歷史成為佛教修行的基礎,不如以佛法真理做為嚮導。教授所引述的Kāssapasaṃyutta經中,也說明(真正的)佛法的重要性。」
就論述從佛法的角度重新評估對阿難的指控,林建德教授認為,歷史敘述的不可靠並不影響佛法教義的確定性。佛法的核心,如無常、無我和緣起,已經牢固確立。所以遵循佛法精神,佛教應該將女性納入僧團。
而堅持平等原則就是佛陀在歷史上的創新之一,他挑戰種姓制度,歡迎所有印度種姓成員加入僧團,就是一個很鮮明例子。此外,佛陀只將自己視為僧團一員,不是領導者或統治者,這也是一顯目證明,時至今日,仍很有價值。因世界上仍存在不同形式的不平等,全人類都有共同的人性,意味著平等,不分膚色、性別、國籍等。林建德教授認為,平等的價值在邏輯上,可以從佛教相互依存理論中推導出來。
他論及,所有人類出生都依賴於男人和女人,那兩性就是平等的;佛教僧團作為理想人類社會的典範,缺乏性別平等是不合理的。強調共同的人性和共同的道德,完全符合佛法;這在佛教二諦教義(尤其是世俗諦)即可提供理論支持。
男女平等不僅關乎權利,而是關乎有平等選擇擔任佛法使者的義務。但不幸的是,性別不平等是佛教界普遍存在的現象。除了漢傳佛教,及繼承自漢傳佛教的韓國佛教、越南佛教外,大多數佛教傳統都不應許比丘尼滿戒,女性的地位始終低於男性。據說,在某些南亞佛教傳統中,即使身為導師的比丘尼是一位修行很高的修行者,只要有比丘坐在觀眾席上,就必須跪下教導;因此,提高女性在佛教中的地位,重要而且必要。
臺灣比丘尼的經歷如何?林建德教授從2016年第一位女總統說起,臺灣女性在社會中扮演重要角色。臺灣也有大量比丘尼,其和比丘的比例約為4:1 ,以此資料顯示可謂,臺灣佛教的興盛是由於女性佛教徒人數眾多。許多佛教比丘尼守戒嚴謹,素質很高,不僅對佛教,對整個世界都有很大貢獻;慈濟創始人證嚴法師就是一個重要的例子。
他更引述Elise Anne DeVido描述臺灣比丘尼現象:「臺灣比丘尼擁有說話、寫作和出版的權力,並在公民社會發展中發揮重要作用。與僧侶一樣,比丘尼可以學習、領導和管理寺廟、進行各種儀式並在戒臺上供職,並向比丘尼、居士和其他僧侶傳授佛法。比丘尼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物質福利,可以出國留學、講經、傳戒,弘揚世界佛教。臺灣比丘尼已為任何人或機構都無法奪走的話語權、空間和權力而戰。」
林建德教授提出,阻礙正法五百年,不是建立比丘尼制度,而是拒絕讓比丘尼受具足戒,才會導致佛法衰落。因此,在佛教追求和實現平等是非常值得期待,且需要立即關注。「我完全同意 Lopez教授的觀點,即佛教中的偏見在我們這個時代不能繼續存在,尤其是對女性的偏見。」他相信並希望,作為學者的見解,Lopez教授能促使佛教界進行反思。
最後,林建德教授鑑於這是為印順導師和其弟子證嚴法師的學術論壇,提及印順導師一篇長文「阿難過在哪裡」討論阿難的試煉。他表示,印順導師基於歷史分析和教義調查與阿難站在一起。導師也論及小小戒、女性戒律及對佛陀的不當服侍(包括不求佛陀住世一劫)三個問題。林教授推薦大家可以從這篇文章中,探討學習、或有所獲益。
(文:李志成 蔡翠容 花蓮報導 2022/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