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動生命 少一隻腳也能飛

2013-06-21   | 吳宛霖
水與鳥舞集的「光芒」,第二度獲得日本世界舞蹈比賽首獎。(徐婉琪提供)
九歲那一年,因一場車禍她失去了左腳;四十八歲這一年,她在經歷了三次神經腫瘤手術後,在舞臺上跳出她的舞碼「光芒」。徐婉琪說,她是一個只努力往前走的人,不管將來如何,都要追尋每一次的努力後的感動和滿足。

那一年,一如每天放學的向晚,九歲的婉琪騎著小腳踏車載著同學回家,沒想到,路上一輛停在路邊的卡車突然行駛,腳踏車被卡車卡住,千鈞一髮之際,婉琪要同學趕緊跳車,晚了幾秒鐘的她,腿部馬上被捲入卡車巨輪裡。

緊急送醫後,因沒有保證金,父母到處籌錢,但醫院只做了簡單包紮,隔日父親和伯父將高燒且嘔吐不止的婉琪緊急轉送往當時的「美國醫院」——花蓮門諾醫院,醫師拆下繃帶後,才發現婉琪的腿已經斷成四節,傷口壞死,整隻腿已經發黑,除了截肢,沒有其他的方法。

母親罵醒 不再自憐


雖然婉琪的父親跪求醫師再救救女兒,但因早已延誤治療,婉琪的腸子已經發生感染,最後,為了保全女兒的性命,父親淚如雨下的簽下手術同意書,婉琪被推進了手術室。

第一次,先截去小腿,隔兩天後醫師發現潰爛早已蔓延到大腿,於是她又被推進手術室,再度截去大腿。接下來,婉琪每天由父親固定住,被泡在藥水裡進行水療,淚水混合著刺骨的疼痛,治療了一個月後,直到膿血清除乾淨、醫師由她左右兩側腿部割下皮膚補皮,長出新皮後,她的情況才穩定下來。

四個月後,她被送往「臺北振興復健醫學中心」接受治療、復健以及義肢的製作。婉琪在中心常和年齡相近的孩子玩在一起,周圍都是比自己更嚴重的病人,因而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一樣。經過一年多的治療後,回到朝思暮想的家,卻發現四周的環境好陌生。

原本活潑外向的婉琪變得閉塞,走在路上,看見別人流露同情眼光,令她更加畏縮。學校的情況變得更糟,同學們笑她「歹腳」、或學她走路、或故意丟球使她摔倒,讓婉琪不願意再去上學。

而在這個時候,婉琪也開始發展出跋扈的個性。婉琪說,當時覺得自己很可憐,所以兄弟姊妹都應該讓她,甚至一點小事都可以讓她大發脾氣,讓年齡與自己最接近的姊姊和弟弟只能避而遠之。

有一次婉琪又因為小事而和姊姊大打出手,原本一直在旁沉默的媽媽忍無可忍,終於將她拉到另一個房間。「你不要以為自己的腳這樣,大家都要讓你,已經這樣了,就要把自己活得更好,你已經不可理喻了,每天生氣對自己沒有好處,自己好好想一想!」
徐婉琪和林信廷,一位截肢者和一位盲人靠著苦練和默契,完成各種高難度的動作,也讓他們的舞蹈更加動人。(徐婉琪提供)


被媽媽「罵醒」了之後,婉琪開始慢慢的去找朋友,爸爸也請同學幫忙,婉琪開始越來越活潑,不但用單腳和男同學比賽爬檳榔樹、單腳跳繩、還用拐杖來打棒球,爸爸看她越來越野,決定讓她練琴。

要拉拔九個孩子、並不富裕的父母花了當時快要可以買一棟樓房的錢,買了一架鋼琴給婉琪,也開展了她的音樂之路,後來甚至可以教學維生。

真愛排除萬難 接受真實自己

二十歲那年,婉琪遇到一個到花蓮服兵役的男生,兩人短暫交往後,隨著男生轉調到馬祖服役而失去音訊。沒想到五、六年後,婉琪在臺北街頭和這個男生再度巧遇,男生在兒童劇團上班並擔任演員,閒暇時也會到伊甸殘障福利基金會當志工,兩人再度聯繫。

後來這個男生到蘇俄參加兒童劇演出,離開一段時間再度回到臺灣後,趁著兒童劇團到花蓮巡演之時,私下請司機幫他送上三朵玫瑰花給婉琪「告白」,沒想到司機會錯意,送了九十九朵,婉琪因此感動不已,男生成功擄獲美人心。

然而兩人的戀情並不順利。由於男友是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男友的父母無法接受兒子娶身障人士,男友不惜家庭革命與婉琪公證結婚。婉琪雖行動不便,但隨著丈夫到處表演從不喊苦,並生了一對兒女。也克服萬難讓公公、婆婆慢慢接受她,婉琪說,現在婆婆與她的感情如母女。

而一心一意與她共組家庭的先生,因為有一口流利的英語可以授課養家,又有舞臺表演的經驗,也常常接拍廣告貼補家用,後來更因為拍了一系列提神飲料廣告而家喻戶曉,變成人人口中的「蠻牛先生」——廖嘉琛。

雖然婉琪外表看起來很開朗,但好強的她其實很自卑。沒有左腳這件事,就如是她「生命的痛點」,尤其不准任何人碰觸,她將這個痛深藏在心中。任何時刻也不願意把義肢從左腿拿開,不願意用原來的樣子面對他人,就算在生產前,她也穿著義肢遵從醫師的指示爬樓梯,不斷上上下下,甚至磨破了腿,就是怎麼都不願拿下那隻「腳」。

婉琪的這些固執和自卑感,先生廖嘉琛都看在眼裡。(1999年),廖嘉琛帶著她到國父紀念館去欣賞一場特殊殘障人士組成的舞團演出,看完表演後先生問她,「你不覺得他們很厲害?在舞臺上一隻腳也能很自在,你也可以做到!」

「不可能,我永遠無法讓別人看到我截肢的樣子!」當時的她斬釘截鐵拒絕先生的想法,但早就有所「預謀」的先生跑到後臺去找了舞團的指導老師、文化大學舞蹈系的顏翠珍老師來說服婉琪,顏老師邀請婉琪到舞團「伸展身體」即可,討價還價後,婉琪同意只去六次,若不喜歡,她隨時要退出。

第一次去舞團,婉琪看到許多舞者,他們有盲人、侏儒、和他一樣的四肢殘障者,每位舞者都很自在的展示自己的身體,老師請婉琪脫下義肢加入大家,但婉琪脫下義肢後,卻發現自己躲在更衣間裡「走不出來」,直到老師發現。「不要壓力太大,我了解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截肢了,但外面的大家都學會了放下,唯有這樣,我們可以活得更自在……」聽完老師的話,婉琪痛哭一場,終於,在老師的攙扶下,她加入了練舞的行列。

截肢後幾乎沒有「關心」過自己身體的婉琪,第一次將自己的身體整整舒展了兩個小時;回到家後,「從頭皮痛到最後一根腳趾頭」,甚至大罵先生「都是你,我已經從中度殘障變成重度殘障了!」就在先生比她還投入的陪伴下,婉琪開始訓練自己,對平常人來說再簡單不過的站立,只有單腳的婉琪卻練了將近一年,才真正有辦法站得穩。

先生為了鼓勵與陪伴她,總是拿著V8攝影機到練舞場,錄下標準動作,趁著下班回家做完家事後,自己從晚上九點練到十一點,抓到訣竅後趕緊教給婉琪;婉琪要翻筋斗翻不過去,先生去買軟墊,舖滿客廳的地板,和小孩陪著她一起翻,婉琪翻了一、兩百次、全身跌得傷痕累累、瘀青處處,終於翻過去那一剎那,婉琪說,「自己真的被感動了」。

在練舞的過程中,她常常跌得鼻青臉腫,有時候上醫院抽血做檢查,總會遭遇他人關心且異樣的眼光,她都需要很認真的解釋,告訴醫師與護理師自己不是家暴受害者。

2005年,婉琪和其他團員演出的「鳥與水」在日本世界舞蹈比賽中獲得首獎,指導老師顏翠珍希望肢體截肢者也能像鳥一樣自在、在天空翱翔,像流水一樣柔軟,把受過傷的心靈洗滌乾淨,活得更加自在,因此,因為這支舞碼,他們的舞團正式命名為「鳥與水舞集」。

手術疼痛常相伴 單腳舞出生命力

廖嘉琛與婉琪相知相惜,突破萬難終於相守在一起。(徐婉琪提供)
好不容易在舞蹈中找回信心的婉琪,卻在五年前,發現截肢補皮下的肌肉有一處非常酸麻,某一次她參加完兒子的頒獎典禮,不小心跌倒後截肢部位突出一塊有如乒乓球般的腫塊,讓她痛到無法睡覺。

經由朋友介紹到花蓮慈濟醫院整形外科找鄭立福醫師,診斷後確認為坐骨神經罹患神經腫瘤,需要手術切除並且化驗,婉琪考慮下鼓起勇氣接受手術,幸好腫瘤屬於良性,但是出院後,婉琪卻仍痛得無法入眠。

鄭立福醫師將婉琪轉到疼痛門診,由楊曜臨醫師接手治療,並為她進行「神經阻斷術」,透過硬脊膜外注射,婉琪舒服了,但是過了幾個月又開始疼痛難忍。那兩年多,婉琪最常跑的就是疼痛科,她笑說,因為常常要做疼痛治療,慈濟醫院的手術恢復室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對她來說,克服疼痛的方法,除了楊醫師的神經阻斷術外,就是舞蹈,只要可以動,不是痛到無法忍受,每個星期,她都搭車到臺北的舞團練舞,從不間斷。

2012年7月,婉琪又在同一個地方摸到了硬塊,她進行了第二次神經腫瘤切除手術,鄭醫師在手術時看到婉琪以前截肢的傷口留下太少皮瓣,骨頭很容易摩擦受傷,還「附贈」幫婉琪做了一些皮瓣整形,只希望讓婉琪舒服一點。

無奈,命運之神不斷考驗她,11月初,婉琪洗澡時又在同一個地方,第三度發現硬塊。2013年2月5日,進行了第三次的手術,這一次,鄭立福發現除了坐骨神經外,支神經上又長了另一顆小腫瘤,除給予進行切除,並加以電燒再將神經包覆起來,希望這是婉琪最後一次的手術。

3月初,鳥與水舞集在花蓮縣文化局演藝堂演出,在磅礡而沉靜、輕盈而剔透的樂聲中,經歷過兩次截肢手術、三次神經腫瘤手術的婉琪,就算最後一次的手術還沒拆線,她忍著疼痛,仍如一隻展翅的水鳥躍出舞臺,在燈光轉換、雲影翩翩之下,婉琪在舞臺上自信地展現她截肢的缺口和肢體舞動的極限。

臺下的觀眾被舞臺上這些身體有缺陷卻專業精彩的舞者深深感動落淚,觀眾群裡,包括了支持她的鄭立福醫師和楊曜臨醫師。鄭立福醫師說,看到婉琪的演出,自己在臺下都忍不住留下眼淚,因為在盲人、截肢者的舞者上,完全看不到他們身體的殘缺,在婉琪的舞蹈中,更是看到她不被病痛打倒的決心和毅力。
鄭立福醫師(左)和楊曜臨醫師(右)一路陪伴婉琪,讓婉琪感動在心,更加感恩兩位醫師。(攝影者:吳宛霖)


楊曜臨醫師對婉琪只有佩服,他說,經過那麼多的磨難,婉琪不但是最勇敢,配合度最高的模範病人,而且永遠都比醫師還要開朗,自己反而從婉琪這裡學到對生命的熱情。

不管神經腫瘤是否會再復發,婉琪把握身體的自主權,只要能動,她就練舞。婉琪說,以前因為自卑感,常將他人的善意誤解為同情,練舞之後,不但健康情況好轉,以前常常發作的眩暈不再發作,同時也拾回自信;心靈成長、開拓了之後,身體的障礙也克服了,心思都用在如何突破自己身體的殘缺,儘管每一步都要更努力才能練成,也因次格外珍惜,每一次的掌聲都是下一步努力的動力。她想用自己經歷身體苦痛、用舞蹈告訴與會者,人的潛能無限,不論成績是否理想、是不是讀書的料,只要願意堅持、努力往前走,就能創造自己的一片天。

(文:吳宛霖 本文摘自:《人醫心傳》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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