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護——安頓與關懷:安心計畫》
用祝福告別
◎撰文/葉文鶯
九二一地震導致成千的家庭破碎,緣繫情牽,誰能捨得?
痛撫家人失溫的身體之後,寄望著不斷燃燒的冥紙,牽繫著陰陽兩世。飄浮在半空中的紙灰,似一隻隻沾漫淚水的黑蝴蝶,沈重得飛不動。
老人自責,好歹讓年輕人活下來,他們留著才有希望;子女們不甘心父母勞碌一生,終究無法多過幾天好日子;懵懂無知的孩子在棺木旁逕自嬉戲,或撫弄頭上的白布說:「看,我是修女耶!」輕輕擰痛了多少人的心?
志工安靜地擦拭著掉落在棺木裏外的煙塵;專心裁剪臨到入殮時刻,愈顯不足的白、麻布;一邊引領前來找尋親人遺體的家屬前往冰櫃認屍,有時又悄悄回到家屬身邊,一同為往生者念佛……但願家屬的情緒多一分穩定,罹難者的後事多一分莊嚴。
緣繫情牽,誰能捨得?告別摯愛,真的好難,好難。
▍阿嬤的慟
「這幾天我攏在想:死的人怎會不是我?留我這個老人啥路用?伊的日子還很長……」
「伊走了,您有法度承受,可是今日若是換作伊,看著尚疼伊的阿嬤放伊離開,甘就有法度?」
「不會啦,其他的人會繼續疼伊,這個囝仔自出世放在保溫箱,就一直是我在養,伊真乖巧,連老師攏特別疼。平時,我若將藥袋打開,伊就滾水倒便便,放在我面前;不管捧茶、補衫,家內代誌嘛替我做真多。前幾日伊講要交補習費,成績若好將來要考老師,出社會賺錢甲我兩人分……這陣,我希望伊繼續深造,所以將伊書包嘛放進去……」阿嬤半躺在靈堂旁的一處草地上,接著回憶地震當時呼叫、解救孫女的經過。
「有人講,是不是我這個阿嬤只顧自己跑出來,放孫一個人……其實不是這樣。」阿嬤說,她被彈到近門處,孫女卻被大梁壓住胸口,她一個人沒辦法,只好呼喊家人和鄰居過來幫忙,可是當十二歲的孫女被送到醫院,已經沒救了!
「真可惜,若是壓到腳或者是手,可能就有救!伊一直保持真笑面,親像嘸喊過一聲,嘸受到任何的驚嚇。」阿嬤的鼻子濕濕的,喉嚨也不順暢。
「阿嬤,您是不是這幾天住外面感冒了?」「頭殼痛、咳嗽,已經去拿藥了。人講天氣冷,我擱去溪邊洗浴,人講水真冷,我嘛嘸感覺。哎!一身軀這麼骯髒,借用浴室洗澡也是麻煩別人……」
紛亂的灰髮、疲憊的身軀、無神的眼睛、乾澀的皮膚,彷彿本足以滋潤生命的養分,一時間全被榨光了。
▍心的缺口
「為什麼女婿沒有救我們的女兒,就他一個人出來?而且後事就這麼簡單——我的女兒只穿了襪子,卻沒有穿鞋!」娘家的人氣沖沖地興師問罪。哀慟難忍,以憤怒的方式宣洩出來。
爭執不休地,於是,親家公代表男方,親自跪下來賠罪:「都是我不好,請你們原諒……」
天災所致,沒有人該被責難,然而災難在家屬心中劃下一道缺口,如何彌補?
一位留著鬍髭、戴孝中的先生說:「我的爸爸、媽媽和我唯一八歲的兒子都走了,埔里那個老家已經不存在了!還好他們睡在一起,是一起走的,我就放心了。今後即使餐風宿露,我和我太太都不願拿生命賭第二次了!」
自從災後,他便與兄嫂等人在台中巿一處道路旁空地搭棚,他說,帳棚、睡袋都是慈濟提供的,為了替往生的父母和兒子植福,他將慈濟所致贈的慰問金捐出部分。
儘管擔心他們日後家用是否足夠,卻念在他的孝心,只有默默祝福他。
▍總算等到
「妹妹結婚多年,好不容易才懷孕,夫妻倆很努力工作、存錢,才買了房子,現在正是慶祝『五子登科』的時候,誰知道會變成這樣?我愈想愈替她覺得不甘心。」姊姊說,妹婿帶著才三、四歲的大兒子逃出來,幾個家人足足守在災難現場三天,才挖掘到妹妹和小兒子的屍體。
「邊等待的時候我曾想:我在這裏等她,不知道她在裏面做什麼?我妹妹住在七樓,可是當九樓的住戶被挖出來時,我也跑去認屍,認錯了好幾回之後,我再也不敢去看了,沒想到妹妹後來還是在九樓被發現。」
蹙著眉的姊姊舒了一口氣,又說:「妹妹被挖出來,我們心裏雖難過,但至少安心了。只是,我每天愈是想她,愈睡不著、頭愈痛。我的脖子這幾天好緊好緊,不知道會不會是高血壓?」
腿上帶著傷的妹婿,一身簡單的T恤、短褲,走來走去盡忙著張羅事情;乍失母親的小男孩,仍在棺木旁空地上跳來跳去,偶爾也去看看別人燒紙錢。他的生活依然充滿著遊戲和好奇心,死亡是什麼?他不懂。
「他知道棺木裏面,是他的媽媽和弟弟嗎?」
「應該知道,只是他都沒問起。」
▍藏不住的淚
「XXX,我是你的大哥,拜託你將身體放軟一點,好讓我們幫你處理,好不好?」大哥跪在地上,望著弟弟彎曲凸起的右膝蓋,一時間百感交集,忍不住哭出聲。
大哥年輕時從事工程建設,參與過無數隧道、公路的修築,他說:「遇到崩塌,人員死傷什麼的,我處理過很多。所以在找我弟弟時,每一個被救護車送到這裏(臨時停屍間)的屍體,我都敢去認,檢察官也要我們家屬一定要看仔細。」
今日將入殮的往生者,已逐一在國軍官兵的搬運下,自冰櫃抬送放入棺木內了,家屬正準備著入殮儀式,甚至部分已陸續封棺,可是這位大哥還在等待,等著弟弟的遺體解凍,儘管志工已經為他找來一具大一號的棺木,但是大哥仍擔心弟弟無法入殮。
面對在場的其他家人、志工、鎮公所人員等,他是個父親、大伯父和家屬,這時的他表現得很冷靜;然而在他人不注意的時刻,只見他擎著三炷香,獨自跪下來與弟弟說話,或許也在祈求弟弟在天有靈,自動將腿放直,以免遺體遭受勉強曲折吧!
再多麼自我克制、堅強的人,也有藏不住的眼淚。
▍寄無形於有形
「入殮時,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了,我們沒辦法幫她淨身、穿衣服,所以就直接裹著屍袋入殮了。哎!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對她不好?」
「後來我們想了又想,還是擲筊,結果她答應我們在燒冥紙時,順便把衣服也燒給她。哎!為什麼人走的時候,竟連一件衣服都來不及穿!」
她把拎來的三袋衣物全打開,家人逐一將它們放入火堆。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男孩不斷抽搐著,手上的銀紙也摺疊得斷斷續續。在熊熊的火焰中,洋裝、絲巾、裙裾……助長了跳動的火焰,衣服全變了形狀,卻被完完整整地寄予託付。
家屬託無形於有形,儘管這是六神無主之下,唯一想到的補救方式,藉著儀式,卻也護守了一道即將潰堤的防線,在那堤防之內,早已是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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