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描桃花源 畫出生命價值

2017-04-01   | 張麗雲
客廳一角是李道源作畫處,檯前小燈從白天到黑夜相伴。(攝影者:黃筱哲)
「雖然少了一隻手,可是我很感恩還能呼吸,能呼吸就能繪畫、能閱讀。將佛法融入畫作中,就能找到生命的寧靜與安定的力量。」


眼前的畫作,彷若建築構圖,工法規矩,五十二歲的李道源介紹說,這是以墨色針筆所描畫,一幅B4的畫紙需要畫上兩週時間,每次只能以一到五公分的距離,慢慢點描,鋪陳布局。

意外的訪客

李道源每完成一幅畫就珍藏起來,其實家人也不知道他到底畫了多少幅、畫了些什麼。自從生病後,少有客人到家中走動,他兀自沉浸在作畫的樂趣中。

2009年有一天,慈濟人出現在李家門口;原來是慈濟基金會推動「安心就學方案」,協助弱勢家庭補助學童的學費,「家裏是不是有正在就學的孩子?」陳琬愉、賴盈勳、李學明等志工,即是為李道源正在就學的姪女而來。

「有的……」李父接待志工們入內,話語之間提起了李道源,「但裏面還躺著另一個……」志工徵得李父同意,進入房間探望。

「你好,我們是慈濟志工。」陳琬愉開朗的問候,如引進一室陽光,李道源打從心裏歡喜,卻不敢抱持太多希望,「她們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他自知三十多年來的病痛已累垮全家,「有誰受得了我這種病?」

沒想到過了幾天,陳琬愉又帶一群志工來探訪。「道源,我們來看你了!是不是吵到你午休了?」

「我早起來了!」李道源笑呵呵地操控電動輪椅,從房間來到客廳;兩坪不到的空間,多了七、八位志工,頓時顯得十分熱鬧。

「雖然行動不便,又少了一隻手,可是我很感恩還能呼吸。」李道源不因身罹殘疾而對人生感到失望,他表示還能呼吸就能繪畫、能閱讀;而繪圖對他來說就像吃三餐,是維持心靈飽足的資糧,逐步繪出自己的快樂夢想。

早年偶有出門時,李道源必定帶相機拍下風景生態;如今體力所限,已鮮少出門,但是創作動力不減,日日用細如髮絲的針筆,讓靜態影像栩栩展現。(攝影者:黃筱哲)
李道源的內心有座桃花源,卻也有著不為人知的苦與樂。志工覺得,需要鼓勵他走出封閉生活,於是將他列入關懷對象,除了每個月給予經濟補助外,平日若需要修理電動輪椅的輪子或換新電池時,也會及時幫忙。

十五歲發病失學

隨著探望的次數增多,志工對於李道源這些年來的境況也逐漸了解。

十五歲那年農曆大年初二,李道源和姊姊到姑姑住的村子逛廟會。回家途中,李道源突然感到左手一陣劇痛,接著出現痠麻症狀;從父親的摩托車下來時,竟連走進家門的力氣也沒有。

父親見狀,立刻送他到醫院檢查。住院四天,醫師查不出病因,只告訴家屬:「可能是腦膜炎引起的病變,最好抽脊髓液做進一步檢查。」

「不能說檢查不出結果,就要抽龍骨水!」祖父怕孫兒會全身癱瘓,堅決反對。父親見李道源意識清楚,也沒有特別症狀,便將臥床的他帶回家休養。

寒假結束,學校開學了,同學們紛紛去上學,李道源的身體卻躺出一大片焦黑褥瘡。家人以為只是小病一場,仍讓李道源辦理註冊,豈料這次生病竟是苦難的開場。

母親天天幫他清洗傷口和敷藥,仍不見有好轉跡象。眼睜睜看著兒子背部的傷口既黑且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知如何是好。無論人家介紹什麼草藥偏方,她都拿來嘗試。一天等過一天,褥瘡傷口仍未見癒合。

李道源整日躺在床上。想起童年,父親捨棄祖父的耕地,開起新興電器行,賣唱片、電器用品,賺進大把現金,且有餘力讓家裏的五個小孩都學鋼琴。原本,他可以彈到十度音的左手,如今卻變成一片死灰,連按琴鍵的力氣也沒有。

百般無奈之餘,只要有人介紹哪裏的宮廟靈,父親就去求神問事;神明指示得在每一道門楣上貼符咒,每天燒一碗符水給兒子喝。

李道源明白自己連走路都需要有人攙扶,只得耐住焦急的心情,不再吵著上學。

後來,經人介紹東勢一家專治「怪病」的醫院,醫師仍然檢查不出確切病因,只好先鼓勵他,讓他做復健。「這家醫院有復健設備,你安心住院,說不定明年就可以和同學一起去上學了!」母親鼓勵他認真做復健,他也相信身體很快就能康復。

住院十一個月後,李道源的雙腳逐漸恢復力氣,能撐柺杖走路。再過不久,就是農曆春節,家人認為過年期間住院不吉利,就為他辦理出院。

復健、閱讀與作畫

不過一年多的光景,同學們紛紛遠離家鄉,到外縣市繼續升學,李道源感到好孤單,內心的苦悶,不言可喻。他日復一日在二樓陽臺做復健,不時想著:「家鄉如此幽靜的環境,竟然變成禁錮自己的所在!」

李道源用右手舉起針筆,用口咬旋開筆蓋作畫。生活中許多動作都必須手口並用,他努力克服。(攝影者:黃筱哲)
在找不到人訴苦的情況下,他與自己展開對話:「你總要為自己想想辦法,難道就這樣過了一生?」

不願向命運低頭的個性,逼著他涉獵各種書籍和雜誌。他自學日文,光是日文書籍便有數千冊,大多是景觀建築、美術繪畫方面的書。而日本漫畫最是吸引他的目光,特別是細膩的針筆畫。

他一頭埋進針筆畫的世界,除了積極閱讀相關書籍,更希望能擁有一套針筆。

父親經營的電器行生意逐年清淡,最後以結束營業收場,致使家中經濟落入窘困。幸好,大姊拚命教鋼琴賺錢,以支應家裏的生活開銷和李道源的醫療費。家道如此,針筆昂貴,李道源渴望擁有,卻不敢說出口。

「阿源,我在賣日本進口針筆,你要不要參考看看?」同學的一通電話,再次激起他內心的漣漪,只要能見上一眼,無論如何都能過個乾癮。

那盒尺寸齊全的針筆,定價新臺幣一千五百元。三十多年前,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李道源忍不住向父親開口:「我想跟同學捧場……」沒想到,父親一口就答應,至於付錢的人,則是最疼愛他的大姊。

除了復健與閱讀外,畫畫成了李道源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照片中的廟宇殿堂、古建築、花草殘枝等,都是他臨摹的素材,而且愈畫愈有心得,無聊枯燥的日子,一下子變得豐富起來。

大病後重拾畫筆

李道源三十歲時,考驗又來──血管又出血,再度癱瘓。

「這是動脈血管畸形瘤。」醫師檢查後建議:「增生的速度太快,無法局部切除,最好截肢,但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病因確定,但一句「有生命危險」,令母子二人像生離死別般地相擁痛哭。

直到四十七歲那年,左手動脈腫瘤突出出皮膚外,剛開始長滿了像葡萄串的瘤,約五十元硬幣大小,兩週後快速生長如雞蛋大小,還流出咖啡色的膿血。進行截肢手術時,醫師又發現他的腹部主動脈剝離,必須先換人工血管。動完截肢手術,又因腸沾黏不能進食,只得再進手術房……就這樣李道源前後共動了八次手術。

七年前走進李道源家門後,陳琬愉(左)與志工們關懷不曾間斷,讓媽媽心頭有了舒展與依靠。(攝影者:黃筱哲)
「媽媽,我帶給您太多磨難了,真對不起。」李道源每次這麼說,母親都會輕輕地回應:「生都已經把你生了,就算做牛也要拖!」

母親為了照顧他,每晚窩在他床邊的小床,方便就近為他翻身,三十多年如一日。李道源五十歲時,母親仍是膝蓋一頂,就能輕而易舉將他抱上床,但已無法再抱他下床了。

失去了左手,李道源撿回一條命,但萎縮的右手,作畫時實在使不上力,最後就連胸部、嘴巴都用上了,還是無法順手地使用針筆,因為右手僅能輕輕握拳,沒有力氣握細小的筆身。母親想到方法,將綁粽子的棉線沾溼後,纏繞筆桿,母子倆不斷嘗試,一直試到滿意的厚度,他終於能握著針筆慢慢描。

手腳逐漸萎縮,僅有的手掌無法伸張,他有時不免會自我調侃:「全身上下只剩右手能抬起握拳,這樣搖呀搖的,像不像招財貓?」

五十歲首辦畫展

回憶四十四歲與志工初識那一年,因為肺部坍塌,李道源住進加護病房,並接受氣切,志工持續關懷。

隔年為了拔掉氣切管住院,母親節當天,陳琬愉和幾位志工突然出現在病房,送上禮物給他母親,又幫暫時無法開口說話的李道源說:「祝您母親節快樂!我們唱一首歌給您聽,好不好?」

「一支針一條線 用心計較甲阮晟 一粒目屎一滴汗 希望成人做好囝 啊──啥人為阮犧牲這呢大……」志工們一邊唱歌,一邊比著手語。

「這是媽媽最愛聽的歌,你們怎麼都知道?」

母親一聽到這首歌,一時情緒翻騰,淚水如潰堤般地流淌;長年照顧兒子的辛酸及疲累,得到安慰和肯定。志工趨前抱住嬌小的她,給她滿懷的依靠。

這幅畫是為了《唐.三藏大師傳》所構思的場景。李道源常自況是個「古時候的人」,喜愛唐式建築風格,自勉如三藏法師,不畏西域取經艱辛,但求法脈傳世。插圖最後雖未能受到出版商青睞,但每每目睹,仍有激動情懷。(攝影者:黃筱哲)
李道源截肢後因多次開刀,體重驟降至三十七公斤;住院期間,有半年無法作畫,內心鬱悶不已。陳婉愉不斷邀請志工來和他互動,並鼓勵他參加慈濟為關懷戶所籌備的畫展。

「這些畫藏放在倉庫幾十年了,多虧志工們幫忙,才能讓它們被外界看見,也讓我能走出來和大家互動。」2015年,來到慈濟臺中分會美展現場,李道源難掩歡喜地告訴志工心中的感激。而陪伴在旁的大姊也感動地說:「這是給道源最好的五十歲生日禮物!」

陳琬愉表示:「我們敬佩道源是一位生命鬥士,也是我們學習的對象,所以大家才將他當成『寶』。」

李道源說,因為病苦,他接觸佛法,專研經文,但在面臨最大生死關頭時,猶感無法安住那念心。反倒是將佛法融入畫作中,讓他找到生命的寧靜與安定的力量。

掙破纏身的厚繭,讓畫筆奔放出無限的想像,李道源感恩家人與慈濟志工把他當作寶貝,讓病後微弱的生命可以繼續發揮價值,也期盼大家可以從他的畫作,領悟出生命的光明和美麗。

(文:張麗雲 本文摘自:《慈濟月刊》6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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