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荒地有情天‧一》
地震中的消防隊
◎撰文/陳美羿
水裏來、火裏去,
因為這是自己的選擇。
沒有勳章,沒有桂冠,甚至沒有掌聲。
在第一線,冒險救災的他們,
無怨、也無悔。
我走過火中
但不是在慶典煙火中
也不是在晚會營火中
我走過水中
但不是在盛夏的游泳池中
也不是在秀麗的山林小溪中
「水裏來、火裏去」,是消防隊員生活的寫照。
九二一地震已過兩個多月,死傷最慘重的山城——台中東勢鎮,消防英雄們在慈濟援建的組合屋辦公室裏,回想那段救災的日子。
「那些日子到底是怎麼過的?吃些什麼?睡在哪裏呀?」
片片段段的記憶,大家拼拼湊湊,都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
「每次有災難,人家往家裏躲,我們反而要往外衝。因為,這是我們的職責嘛!」
「九二一地震,是我從事消防工作二十幾年來,所遇到的最大災難。」
「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在第一線救災時,媒體都還沒來。等他們來了,報導的都是國內外救難大隊。許多同仁和義消都覺得很不公平。」
「不過救人是我們的本分事,報不報導沒什麼關係啦!」
▍「五線電話只剩一線可以通。許多人打不進來,乾脆用跑的,或騎摩托車、或開車來報案。」值班的張元炎一刻也不敢擅離職守。
九二一凌晨,強震把值班的張元炎驚醒。他跳起來,站也站不穩。整個房子上下、左右翻騰,這時備勤的小隊長鎖家駒也正急急忙忙從樓上下來……
砰!砰!八吋厚的磚牆應聲倒塌,把他剛剛睡的值宿床砸個正著。張元炎嚇出一身冷汗,若慢個幾秒鐘,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
另兩位備勤的劉嘉鼎和張弘暉也下樓了,鎖隊長下令:「快把車子開出去。」因為萬一房子垮下來,把消防車、救護車壓壞了,怎麼救災呢?
「鈴!鈴!鈴!」電話急促地響起來:「××路大樓倒塌,請快來救人。」
「喂!一一九!××路整排房子都下陷了,許多人被活埋,快來救人啊!」
五線電話只剩一線可以通。許多人打不進來,乾脆用跑的來,或騎摩托車、或開車來報案。
當時,消防隊只有四個人。面對洶湧而來的災情,真如「杯水車薪」,無法應付。
「救命啊——救命啊——」聲音就來自後方,出去一看,不得了!位在第三橫街的「聯營大樓」傾斜了三十度,樓上的居民就在搖搖欲墜的大樓窗口呼救。
張弘暉開了雲梯車過去,摸黑操作;鎖家駒登上塔籃,升空救人。
「一上去又遇到餘震,塔籃在黑暗的高空中蕩來蕩去,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就在餘震不斷中,以雲梯車搶救了十三個人安全脫困,並疏散到空曠的地方避難。
「整個東勢真是哀鴻遍野啊!」張元炎一邊冒險接電話,一邊擔心家人。父母、弟妹住在東勢,懷孕待產的妻子和五歲稚兒在台中,他們平安否?
儘管心急如焚,張元炎一刻也不敢擅離職守。除了受理報案,還要呈報災情。
「上級單位和媒體一直問,死傷多少?倒塌多少?怎麼算啊?農民醫院地下室的屍體都用堆的;堆不下,還移到林管處的臨時停屍間去了。」
「請派國軍來、派救難人員來,請派直升機來……」張元炎再三向外求援。
▍「我們一趟又一趟將血淋淋的傷者送到農民醫院去,
整個東勢好像變成地獄了。」張弘暉和劉嘉鼎開著救護車,沿街救人。
張弘暉和劉嘉鼎開著救護車出去,到了文化街就被攔下來。進去倒塌的房子一看,有一男一女被壓在梁柱、泥磚下,已經沒有氣息。
「對不起!我還要趕去載傷患……」話還沒說完,一個男子惡狠狠地衝過來要打人:「你是消防隊,死了也要救。」
旁邊的人趕緊拉住男子,叫他們:「快走!不要理他。」兩人才得以脫身,開了救護車去救人。
「有一個警員被倒塌的房子埋住,他的太太也被壓傷,一直喊救命;一個小男孩仰臥著,已經罹難了。」
劉嘉鼎開車回去拿圓鍬和十字鎬,協同附近鄰居合力把婦人從瓦礫堆中救出來,送到醫院去。
「我們沿街一直廣播,請年輕力壯的人出來救人;也不斷有人攔車、求救。我們一趟又一趟將血淋淋的傷者送到農民醫院去。整個東勢好像變成地獄了。」
不久,一一九接獲報案:××街有火警!兩人和鎖家駒開了消防車就衝出去。繞了又繞,就是沒看到火。可能已經撲滅了,於是又開回來。
東勢地標,十四層的「王朝大樓」下陷半截;另一半則「躺」在馬路上。鎖家駒親自坐鎮指揮,劉嘉鼎則回去載雙節梯來救人。
不久,有一輛吊車加入搶救行列。在餘震不斷中,張弘暉冒險進入,在鋼筋糾結的小洞裏,逐層搜尋。
住在后里的慈濟志工吳彩涼等數人,也乘坐吊車進入塌陷的樓層,救出一位身受重傷的加拿大婦女。
吳彩涼說,在接獲東勢的慈濟師姊求救電話後,就和十位志工漏夜趕進來。「慈濟的男眾志工曾受過一系列的救難訓練,正好派上用場。」
▍「如果不是兒子提早出生,我們一定也葬身瓦礫堆下了。」黃忠智將妻兒安頓在安全處所後,就地加入搶救醫院病患的行列。
「如果不是兒子救了我們,地震冤魂將再添三條。」住在東勢本街的消防隊員黃忠智說。
黃忠智結婚兩年,太太即將臨盆。十八日到豐原漢忠醫院產檢時,醫師說隨時會生產,於是夫妻倆就辦理住院待產。
胖娃娃在第二天出生,醫院記錄的時間是「九月十九日上午九點二十一分」。
「九二一」的喜悅不到兩天,就碰上「九二一」大地震。
黃忠智將妻兒安頓在安全處所後,就地加入搶救醫院病患的行列。專業又年輕力壯的他,把老弱及病患揹下樓,並指揮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去。
得知東勢災情慘重,黃忠智立即趕回隊上。豐勢路中斷,他繞行卓蘭,從石圍斷橋旁的產業道路走。回到浩劫後的山城,那斷垣殘壁、滿目瘡痍的景象,看得他怵目驚心。
回到本街,所有的土角厝都夷為平地,黃忠智的房子也塌了。左右鄰居罹難了十九人,黃忠智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是兒子提早出生,我們一定也葬身瓦礫堆下了。」人生是這樣無常,黃忠智抱著「撿回一條命」的心態,不眠不休地投入救災。
▍帶著妻小逃出來後,劉嘉癸要趕回分隊報到,就讀國中和國小的女兒抱著他,哭著說:「爸爸!不要去!您不能走!」
輪休在家的劉嘉癸,強震震壞了樓梯,房門也損壞。撞開門後,帶著妻小逃出來。出來一看,隔壁房屋已經倒塌了。劉嘉癸趕緊疏散民眾到東勢國中操場,再回老家探望年邁的父母。
看到父母無恙,劉嘉癸即刻趕回分隊報到,參加救災。就讀國中和國小的女兒抱著他,哭著說:「爸爸!不要去!你不能走!」不知道是孩子心裏害怕?還是擔心爸爸此去的安危?
「我是消防人員,救災救難本是我的職責,怎麼可以只顧自己家裏呢?」
他來到粵寧里。粵寧里的房屋都是連幢式的,整排整排地全倒,一樓全不見了,真是慘不忍睹。
附近民眾搬來發電機,大家合力用電動工具和鐵棒,將受困民眾「挖」出來。
住在石岡的劉宏恩也是休假在家,專業的敏感讓他立即開車返隊。當行經豐勢路時,看見梅子天橋倒塌下來,汽車過不去,才又回去改騎機車,冒險進到東勢來。
在本街和東蘭路,劉宏恩徒手搬開磚瓦和家具,救出許多人,有些受傷,有些已經罹難了。
東勢消防隊全員九人,邱進吉和李進龍在新社受訓。地震發生後,受訓隊員就近支援新社分隊;而六萬人口的東勢鎮,就只剩七位警消,加上義消全力以赴了。
▍第四天,張弘暉陪同消防大隊長到山上視察災情。經過和平鄉雙崎,才順道回家探望。年邁的母親見到他,忍不住痛哭起來。
受過救助隊訓練的張弘暉,三次登上直升機,和教官、國際救難隊、義消等,飛到中橫、德基水庫、谷關等地察看水庫和電廠的安危,搜尋並救助受困民眾。
從空中俯瞰,張弘暉看到青山禿了頭,溪床下有被衝下去的工寮和汽車。他說,只能用四個字形容,那就是「慘不忍睹」。
橫貫公路幾乎整個路基都不見了。少數路段發現有車子,但不見人影。還有隧道被土石全部掩埋,張弘暉遺憾地說:「就算有人,我們也無能為力。」
在德基水庫住了一夜,陸續把受困的電廠員工撤離。
出生入死,冒著生命危險救人,但是自己的家人呢?父母在和平鄉雙崎部落的老家,妻兒正好回到泰安士林部落的娘家。他重任在身,不能擅離職守,偏偏電訊不通,一家人分散三地,生死未卜。內心的煎熬,是無法形容的。
第四天,他陪同消防大隊長到山上視察災情。經過和平鄉雙崎,才順道回家探望。年邁的母親見到他,忍不住痛哭起來。
在往達觀部落的途中,張弘暉巧遇了魂牽夢繫的妻子:「就在河床開出來的臨時便道上,有一輛車子錯身而過,她就在裏面。」
張弘暉趕緊下車,追上去大喊。妻子下車見到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夫妻相擁,恍如隔世。
在得知家人都平安後,張弘暉心裏稍稍舒坦,也依依不捨地揮別妻子,繼續踏上救難之途。
「那音訊全無的四天,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說到這裏,鐵漢張弘暉哽咽了。
▍由於消防大樓震壞了,在河濱公園搭起帳棚,擺兩張長條桌子,寫張海報,就是消防隊的「克難」辦公室了。
值班的張元炎心繫家人,又不敢離開分隊。天亮後,劉嘉癸叫他:「回家去看看父母,我幫你接電話。」張元炎這才回家去,父母弟妹幸而無恙;只是台中電訊不通,不知妻兒情況,心裏依舊焦急。直到第二天中午,得知妻兒平安,才放下心來。
劉嘉鼎也是天亮後,借了摩托車回去看太太和小孩。再騎過斷裂、下陷的東豐大橋,回大甲溪對岸的老家看父母親。
「我回家知道父母平安,掉頭就回來了。」劉嘉鼎說:「因為我是消防隊員,不能因私廢公。」
小隊長鎖家駒也牽掛家小,無奈身負重任,沒辦法回家。幸好哥哥來看他,帶來全家「平安」的好消息,他才放下心裏的「一塊大石頭」。
聯外道路全部中斷,東勢成為孤島。消防隊和義消不停地搶救受困民眾、載運傷患。
「我們把傷患載到河濱公園;直升機來了,我們又把傷患抬上飛機。」
這些重傷患有些被壓傷、骨折;有的燙傷;有的待產。飛機來了,傷患家屬一窩蜂搶上前去,秩序大亂。消防人員不得不當起糾察員,一邊抬傷患上飛機,一邊安撫家屬,理出先後次序來。
第二天,救難人員和物資紛紛進到東勢來,消防隊員還是不分晝夜地忙著。由於消防大樓震壞了,在河濱公園搭起帳棚,擺兩張長條桌子,寫張海報,就是消防隊的「克難」辦公室了。
連續四十八小時沒睡,大家眼睛都紅了。累了,就坐下來瞇一下。劉嘉癸說:「到了第三天,全部的人都沒有聲音了,好奇怪。」
眼睛紅了,聲音沒了,都不打緊。連續一個禮拜沒刷牙、洗臉、洗澡,屁股痛得不能走路。
「痛得受不了,趁晚上沒人,跳到大甲溪去洗個澡。」劉嘉癸說:「溪水又渾濁、又冰冷。但是,洗一洗,好舒服啊!」鎖家駒一週後才回家,啞著嗓子跟太太說要洗澡。鎖太太帶著孩子,住在土地公廟的院子裏。院子搭了大帆布棚,擠了九戶人家。
▍直到十月二十二日,才把所有的罹難者找到。黃忠智和張弘暉支援王朝開挖,天天與屍臭為伍,整整一個多月。
「東勢每一條街都有房子倒塌;每一條街都有人死傷;每一幢棟房子都有損傷,沒有一幢是完好的。」一位義消難過地說。
地震一發生,除了家裏受災害的,義消幾乎全體出動,甚至連子女也都跟著爸爸出來救人。
「地震後,很多人從外地來。問想來當志工,能做什麼?」
消防隊員問:「你有工具嗎?」沒有。空著手,只好在旁邊待命。「我們人手少,沒辦法出去調查,明瞭並掌握狀況,無法給志工派工作,真的很可惜。」
第一線救災過後,全靠重機械開挖。挖啊挖,聞到屍臭味,才改以人力用圓鍬、油壓剪去清。
黃忠智說:「王朝一期的罹難者,被梁柱壓住,肉還黏在椅子上,真慘!」他耐心地用板子把肉刮下來,放在屍袋中。
「每一具遺體都支離破碎;還有一具是身首異處的。」
直到十月二十二日,才把所有的罹難者找到。黃忠智和張弘暉支援王朝開挖,天天與屍臭為伍,整整一個多月。
在忙亂中,日子是怎麼過的都不知道。副大隊長太太送月餅來慰問。喔!才知道是中秋節。看到旗桿上降了一半的國旗,也才知道是國慶日、雙十節!
▍東勢消防隊的辦公廳舍倒塌,只能用帳棚辦公;慈濟受理後,不到二十天,就為消防隊及家眷們興建了五間辦公室及四間宿舍。
地震後,全鎮停水停電,於是消防隊又負起送水的任務。到哪裏去載水呢?石岡水壩因為三處閘門嚴重下陷,所有的水一夕見底,全漏光了。
義消小隊長劉南熾請怪手在河濱公園開出一條路,讓消防車到大甲溪抽水。「雖然渾濁不堪,但是用明礬澄清後,也可以洗洗東西、洗洗澡。」鎖家駒說:「後來到石岡集水區載水,那就比較乾淨了。」
一兩個月下來,消防隊送水超過兩千車次,共兩萬多噸的水。
認真說起來,東勢消防隊也算是災民,因為辦公廳舍梁柱受損、鋼筋外露、扭曲變形、牆壁倒塌。救災器材無處收藏,文件資料更是無法存放。用帳棚辦公、住宿,全隊隊員身心都備受煎熬。
十月初,透過台中縣政府丁技正,向慈濟請求興建組合屋。慈濟營建處副主任詹桂祺來看過之後,立即決定興建五間辦公室、四間宿舍給消防隊及家眷一個棲身之所。
「感謝慈濟志工,不到二十天,我們就搬進新家了。」
地震過後兩個月了,大家回想起來,好像一場惡夢。討論著,那時都吃些什麼?家裏人怎麼過的?
「哇!怎麼都想不起來?」劉嘉癸摸著頭,疑惑地說。
「我記得消防署有調派其他縣市的消防隊來支援。台北市、基隆市、新竹縣……都有來。」
「我記得慈濟人在王朝大樓旁的八八八自助餐店煮麵給我們吃。」鎖家駒說。
※
地震過去了,家園待重建,心理也要重建。誠如黃忠智說的:「天天與屍臭為伍,大家都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撫平這些傷痛,尤其是我們這些救災人員。每一種怵目驚心的狀況,都歷歷在目,因為我們無法逃避。」
水裏來、火裏去,因為這是自己的選擇;自己熱愛的工作,再怎麼艱苦,都「不能逃避」。
「從事消防工作,您,後悔過嗎?」
問遍每一個人,都說:「不後悔!」
沒有勳章,沒有桂冠,甚至沒有掌聲。在第一線,摸黑冒險救災,沒有鎂光燈。但他們無怨、無悔。他們都是英雄,真正的英雄,默默的英雄,無名的英雄。
向英雄致敬——敬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