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天崩地裂》
百年浩劫
◎撰文/周本驥
九二一集集大地震,
給台灣帶來了百年來的罕見劫數。
像台北市八德路東星大樓一樣
應聲而倒的房子不計其數;
然而,這場天搖地動,
卻也震出了台灣人互相扶持的決心。
各地的救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馳向現場,
此時此刻,唯有愛能給人足夠的勇氣,
去彌合那巨大的創慟。
離開人車沸騰的慈濟功德會台中分會,我們一行人終於奔上了前往東勢的公路。上外環快不久,原本還可以的車速忽地慢了下來,熱鬧的道路轉進一片黑暗,一重重的路障開始出現,逼促尖厲的哨音劃破黑幕的壓迫穿刺入耳,映照在車燈下的,是點點螢光背心與急速晃動的交通指揮棒,我們依著軍警人員的指示,迅速逆向行駛搶過危險封閉路段。「這簡直是戰備狀況……」,我們的心開始糾結,前面迎接我們的將不知是何種景象……。
▍進入暗夜中的死城
進入東勢的勢豐路,是今天(九月二十二日)才單線搶通的,黑沉沉的夜裏,我們只有藉著車上裝置的強力探照燈瞭解狀況,光柱中充滿了土灰,馬路兩旁一幢幢鬼影般的屋樓正是平常應該燈火通明的店家,而如今連一絲人氣都沒了。車行十分鐘……二十分鐘……或甚至更久,我們完全看不見任何人影,生命似乎是在這整片地區忽然消失了!來自各地的救援物資車、採訪車成了這片廣袤區域的唯一活體。人呢?這麼多的人都撤退到哪去了?間或在街道巷弄間看見極度照明的光亮現場,都是在進行與死神拔河的搶救工作,強烈照射下扭曲崩坍的建築體,突刺在黑暗的綿延中,像一個不真實的惡夢,直讓你想甩甩頭醒過來。
黑暗中不知又走了多久,鬆緩的心情隨著車身爬上中豐大橋落陷處時,那猛烈的一彈而緊繃,東勢到了!我到此地正式的任務是做「災區」採訪報導,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期望什麼?更多賺人眼淚的悲喜故事?還是災情狀況的分析與評論?兩種期望在此時都顯得很荒謬而不堪;打心底,我只是想靠他們近一點,看能提供些什麼幫助,任何用得上的幫助……,於是我把矛盾丟給老天,帶著一顆空白的心進入山城。
▍夜影浮動中的劫後餘生
你曾經去過東勢嗎?那是一個擁有二萬人口非常繁榮的山城,所有要進入大雪山區的車輛都會先在這打尖補充食品油料,然後才進入山區,此時此刻它卻如死城一般。人,活著的人,都集中在幾個空曠地點上的收容中心。我帶著不敢輕易打擾的心情,悄悄地在黑暗的東勢國中及東勢國小的操場上繞行。偌大的操場擠滿了人與車,但是卻聽不到相對的人聲喧嘩,反而是汽車收音機裏傳來的新聞播報聲此起彼落抗衡著失電的黑空。
才經過地震巨變的人們,似乎還沒回過神來而顯得茫茫然;一位老太太裹著毯子枯坐課桌椅前,她們家還沒領到帳棚與睡袋;學校腳踏車棚下,則蒙頭並排地睡了一家人,老爸爸裸在棉被外的身子上搭掛著老媽媽的手,是冷?還是依偎的需要讓他們如此緊擁而眠?不知事的孩子則依然嬉鬧著,一旁不多的家當中居然放著一套漫畫書;遠處有一對顯然是剛從外地回來的夫妻,焦慮地用手電筒在尋找自己的親人,但是這麼大的場子要如何找起?
原先以為不便翻攪的痛事,在幾個年輕的國中女生快速敘述中,在睡不著的老婦人的平實土話裏,在中年男人毫無表情的三言兩語中,很快的就一片片的湊搭出來。大部分的居民對自己生命中那八十秒的記憶,只要有人願意適切地關心,都相當願意講出來。在他們平凡簡單的敘述裏,埋藏著一股大難之後需要被人知道、被人安慰的混沌情緒,他們驚恐的心情需要被釋放、被整理。我慢慢咀嚼出,那些單純字眼下的傷痛是何其巨大,而這深沉的傷痛正在逐漸形成一個集體記憶。建築或許可以重建,市容或許會更美觀,然而一夜之間失去四百條生命的驚駭記憶,恐怕將永遠鑄記在東勢人的心頭深處,變成永不消褪的輓章,而這黑色的輓章又何嘗不是全體台灣人的!
▍石破天驚的一聲「我好怕」!
當夜我們驅車回台中,第二天一早六點我們在晨曦中又造訪東勢。來自后里的慈濟人張碧珠女士正在調車要前往新社鄉,於是我決定跟她的車一探山區。通過亂石滾落的龍安橋,我們必須一路請好心的居民帶路,去尋訪受災村落。習慣於被忽視的山村居民,本來默默地獨自承受著地震的驚嚇,現下忽然有外來人士的出現與慰問,措手不及的溫暖往往讓他們悲從中來、淚眼婆娑。當我們來到新社鄉中和國小旁民家進行慰問與物資需求調查時,忽然一陣猛烈的地震將原已龜裂的房屋震得嘎嘎作響,小路上的每個人驚魂未定之際,忽然又爆出一聲石破天驚的「我好怕!」,接著是六十多歲的鍾桂妹的失聲慟哭與一連串的「我好怕!」、「我好怕!」。沙啞的哭聲迴盪在晴空下,讓人聽了好不鼻酸,碧珠師姐緊緊地擁著她讓她哭個夠。哭吧!鍾桂妹,替所有還哭不出來、不能哭、不敢哭、壓著不哭的人痛快地哭一場!哭夠了,我們才有力氣面對現實。你看這麼多蜻蜓飛在綠色的草皮上,不是很美麗嗎?
▍裏冷巷的慷慨本色
由新社發完物資,我們又匆匆趕回東勢。重新裝車後,這回我們要往八仙山方向去,沒有人確定道路的通行狀況能達多遠,只能隨機應變。一路我們利用舊路代替坍塌的大路,溪谷這邊的路被阻絕,我們就繞到對岸由下一條橋回來。中橫路段上的青碧山體一條一條地像給剃了頭皮,露出黃色的土坡,有些甚至是半個山頭跌落溪底,還不斷的飄著黃塵。終於,我們走到昨天來到東勢求援的人交付給我們的指示地點——「林員外」旁的產業道路上,但我們只走到裏冷巷博愛村就再也上不去了。熱心的村民告訴我們,再上去的路約有六公里,但地形都變了,他們是走稜線去的;回程本想將生病的老人家一起帶出來,不過路況危險,他實在不敢擔保安全,結果老人家還是沒敢下來。
我們將一整車的糧食與醫藥卸在這裏,好心的鄰居答應幫我們送上去。在這深山裏,人溺己溺的互相扶持是這樣本色而自然,授受之間沒有多餘考慮猶豫,慚愧了我這台北來的人,連想稱讚都嫌輕淺,於是帶著滿滿的受教與敬重離開山區。
▍午後的停屍間
告別東勢前的最後一站,我決定留給大雪山林務所的停屍場。不為什麼,只覺得自己該去致哀。臨時安置場裏的大體在今天大都有了妥善的處理,已經驗過身的死者,部分已趕在今天的好日子火化,尚未處理的也起碼可以裝入屍袋暫貯冰櫃;空曠的停置場上還有著大量的冰塊,唯一的兩具無人認領的遺體是八歲的男孩與東勢王朝挖出來的女子。血水滲著冰水細細地流布,在藍棚映照下變成深黑色的細流。冰櫃前,國軍將屍袋扛高給櫃上的慈濟人,再由他們將大體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冰櫃裏平整放好,給亡者最起碼的尊重。另外,現場則有數位慈濟師姊協助死者家屬清潔遺體與更換壽衣。
據說,有個受災戶的老父母腸肚外流,子女不知如何是好,多虧得師姐幫著他們用塑膠袋將腸肚歸位整頓大體,才得以安然入殮。在這裏,一切是結束也是開始。每個失去親人的家屬都不得不學著放下過去,邁向未來,我願意他們都走得步履堅定、堅強。
回到台北,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日週六的上午,辦公室的催稿電話卻忽然不再響起。行將結束寫作的放鬆,讓我忽然明白此去採訪的意義;它讓我看見,大難並不可怕,那一分多鐘的劇烈搖晃,震出了台灣人民長期冷漠的心底那一絲尚未熄滅的溫暖;對災區的關懷付出,幾乎是每個人本能強烈的情緒需要而不是單純的施捨。我想起回程(九月二十三日)路上經過的石岡鄉梅子村,小小的一個村落就死了三十個人,卻還沒得到任何正式的援助。但是在村落的廣場上,卻有一個開著滿車食水與生活用品的人正在分發;他靦腆地告訴我們,他在台南一聽到消息,就馬上去採購了這些東西運來給鄉親。就是這樣的力量,這樣樸素的、愛的力量足以彌縫大地的傷口,止住我們心頭的傷慟,給我們勇氣繼續在這塊土地上打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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