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自己 看見善緣的起點

2015-09-11   | 葉文鶯
從事家庭美髮的慈濟志工郭淑菁笑說,自己的「雞婆」個性很適合當醫療志工;生活中也時時關懷身邊的人。(攝影者:郭明娟 地點:臺南)
那天,和五、六位民眾搭乘病房電梯,一位男士看我穿著醫院志工背心,口氣帶著不屑說:「恁在做志工喔!」好像「志工」是一群吃飽閒著的人。

「是啊!我來學習『生命教育』。」我不假思索迸出肺腑之言。

「你這樣想喔?」

「對,我把每位病人和家屬當作老師,他們帶給我的生命教育太多了!我很感恩他們。」

把握短暫交會,我快速送上一句流行的閩南話:「能做是福氣,袂做就廢棄,不做就了了去!」意思是能做是福,不能做就麻煩,沒做就太可惜了!話一說完,電梯內爆出笑聲,男人直點頭。

生從何來 死從何去

二十年前,我走進臺南成大醫院當志工,因為之前,我在那裏陪伴公公走完人生最後八個月。我想在醫院尋找生命的答案,也知道自己擁有某種特質,適合陪伴重症病人和家屬,因此一直擔任癌症關懷志工。

生從何來?死從何去?

當初,公公到醫院檢查後,醫師告訴我們是肺癌末期,先生的兄長們決定隱瞞病情。「你難道不知道爸爸知道了會去自殺!」他們說。

公公一向脾氣好也對人隨和,如果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末期,真會無法接受嗎?我雖感到懷疑,卻必須配合演一齣戲。

「我無殺人放火,為什麼病得這艱苦?」腫瘤細胞侵入公公的骨頭,讓他痛苦難耐。

無法對公公吐露實情,教我更加心疼;只能換個方式說:「爸,自我嫁進來,看見您一直盡著本分事,對人老實、對家庭有責任。有一天您若緣盡了,您沒有愧對任何人。」

「菁仔,你說得也是。」公公一如往常平靜。

無法忍受公公只是痛苦地「等死」,我向護理人員詢問相關病程發展和照顧方式,每天為公公送餐,盡可能陪伴他,不希望留下遺憾。

「爸,雖然我能力不是很好,但會盡力,您有什麼需要,一定要跟我講。」我告訴公公,孝順長輩的方式有很多種,我是重「活」不重「死」,死後辦得多風光,都是給別人看的,「人活著的時候能給對方需要的,最好。」

公公一點也不忌諱和我談「死亡」,溫和地回應:「就算我死後,你沒有來拜我,我還是很安慰。」

明知公公有一天會走,但我希望讓他走得安祥,所以在他最後那段時間盡心力陪伴,也讓自己沒有遺憾。

然而,我感到困惑的是,像他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承受病苦?他往生後帶走什麼,又去了哪裏呢?
郭淑菁在三十四歲接觸慈濟,三十七歲從成大醫院醫療志工開啟服務社會之路,二十年來致力於慈善訪視、醫療和環保。(攝影者:郭明娟 地點:臺南)

為了探討「生命」和「因緣果報」的道理,我開始認真閱讀證嚴上人的相關著作,覺得很受用,特別是《三十七道品講義》,從中認識佛法;有時讀著讀著,也因懺悔而哭泣。

「準備考大學喔?」先生看我在美髮店打烊後不休息,竟看書到半夜兩點,故意挖苦我。

在這之前,我如一般主婦相夫教子,也認真做美髮賺錢、存錢,日子過得心安理得。看了師父的開示,我反省過去主觀意識太強,也不了解生命的意義。師父告訴我們,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萬般帶不去、唯有業隨身;而「業」是自己寫下的人生作業,別人無法代替,只有自種好因,做「對」的事才不會後悔。

同理相伴 正視生命

在病房陪伴公公的同時,我也會關心「鄰居」。隔壁床是一位中風的歐里桑,媳婦為他送飯,他不吃也不願意復健。看著媳婦無奈地站在一旁,我走過去和老人家「開講」。

「歐里桑,吃也要有吃福!若能吃,你不吃,是在折磨自己啊!」

接著,我用「同理心」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想放棄才不吃飯、也不做復健,但是你這麼做是對不起父母!你的病其實最重要的是靠復健,你要活得有尊嚴,就要做自己的主人;你若把自己照顧好,也是在做『孝子』啊!」

看到老人家似乎聽進去,我故意偏著頭忍住笑意,重複說著:「歐里桑,你蓋高尚!媳婦煮燒燒來,你不吃,實在蓋高尚──奧高尚(故作驕傲之意)!」幾句話就把歐里桑逗笑了。

「來來來,我來餵!」我順水推舟,讓歐里桑繼續張開嘴巴吃飯。

歐里桑出院後,我們又在醫院相遇,他正好看完門診要回家,高興地對我說:「若沒有你,我今天還不能恢復成這樣,真的很感謝你!」

因為陪伴公公住院,我也發現自己的雞婆個性,很適合當醫療志工。

小時候家境貧窮,三餐只能吃豆醬湯配番薯簽飯,兄弟姊妹也無法接受良好的教育;但是父親樂於助人,只要鄰居有喜喪事,他一定放下工作去幫忙。我耳濡目染,只要看見有人遇到困難,不出個手就心不安。

國中畢業後我去學美髮,才十七歲,個子又小,但是我肯學加上喜歡招呼人,店裏客人形形色色,我可以說鹹水、淡水的人都見過,累積了豐富的社會經驗,懂得應對進退,也容易在人群中製造歡樂氣氛。

剛到成大醫院當志工,在復健科和腫瘤科服務。雖然接受過訓練,實際服務病人才發現自己嚴重不足;志工除了學習面對生命的態度,還必須多了解相關政策,才能適時提供病人和家屬所需要的協助。

為了專注在重症和末期病房服務,我鎖定「安寧療護」作為學習重點,甚至專程到臺北參加亞太安寧療護研習。

臨終關懷 好好抱抱

成大醫院設立安寧病房,我每週去服務兩天。常在病人和家屬的互動中,看見當年公公和我們的影子——病人承受身心痛苦,家屬也不知所措、無法面對事實。這時,志工是很好的溝通橋梁。

三十多歲的凰娥面對先生突來的肝癌末期,顯得很惶恐,又擔心龐大的醫療費用。「他一句話都不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郭淑菁(右三)常藉由家庭茶會聆聽會員心聲、分享慈濟事;一度因眼盲封閉自我的何先生在志工陪伴下走出低潮,太太找到工作後也捐款助人。(攝影者:郭明娟 地點:臺南)

看著焦慮的太太和沈默的先生,我知道肢體語言勝過千言萬語,建議太太坐到床上好好抱一抱先生。

「我的腰椎不好,無法側坐抱著他。」太太苦著一張臉,不知如何是好。

我讓先生坐起來,再請太太坐到先生背後,讓他完全放鬆後躺在太太懷裏,享受著溫暖的「熊抱」。那天,先生笑得燦爛,隔天就往生了。我相信他走得沒有遺憾,太太也是。

凰娥家離我家不遠,喪偶之後,她跟著我做環保,今年開始上慈濟委員見習課。

一位罹患口腔癌末期的先生,傷口痛得時常冒冷汗,每當我去看他,他總是把我的手抓得很緊。他無法言語,太太也無助,我引導太太握住先生的手給予膚慰時,先生的另一隻手很自然地伸過去,撫摩著太太的另一隻手。

「你不如賴到床上好好抱一抱他吧!」我的建議如出一轍。

「在這裡怎麼抱呢?」太太顯得困窘,我爽快地回答:「你們就把我當作空氣吧!」

看著終於又能躺下相擁的夫妻,他們邊撫觸對方邊流著淚。後來太太起身洗臉,我問她是不是舒坦多了?她點頭向我道謝。

隔週再到病房,太太苦惱著先生一直依賴她,她想出去剪頭髮都不能跑!我笑說正好我做美髮,可以幫忙。

為她修剪頭髮,先生很開心,特地用紙筆寫下「你好美喔!」獻給太太。這張紙條就成為他們下回留給我的驚喜。

無論工作或當志工,我都廣結善緣,召募到的慈濟會員有三百多戶;每個月的前半個月,我總是在外收善款,美髮店的客人自然得遷就我不定時的工作時間。

由於醫療志工經驗開始得比較早,當我接受慈濟委員培訓,資深師姊喜歡邀我一起看個案。案家大多因病而貧,不論協助案家建立正確的照顧觀念,或是做整體的濟助評估,我的經驗常能派上用場。

譬如來到案家,看見家屬正在為病人翻身擺位,那姿勢並不正確;我提醒對方,這麼做自己容易受傷,接著示範正確動作。如果病人願意,我也替他們更換尿片和做身體清潔,無形中建立了良好的信任關係。

每年,我都排出時間到花蓮大林慈濟醫院擔任短期志工。2008年臺灣金融危機,慈濟的慈善訪視個案大增,我將成大醫院癌症志工調整為一週服務一天,以便投入在地的個案訪視。

從事醫療和訪視志工,讓我學習到許多常識,也懂得謹言慎行,顧慮對方的尊嚴,並以同理心傾聽心聲。

街巷鄰里 廣邀同行

按照自己許下的心願走在志工路上,二十年來始終不間斷;我不只自己做,也想傳承經驗。

我常舉辦家庭茶會,這是慈濟委員早期接引會員的方式。聆聽會員心聲,適時傳遞生活化佛法、分享經營家庭的智慧。我認為讓人歡喜、家庭和樂,不但無形中減少社會成本,也是師父長久以來「淨化人心、祥和社會」的心願。

會員不只捐款而已,透過茶會分享,我讓他們平時就知道做志工如何正確地服務別人,同時懂得自我保護;接著,找機會邀請他們參與環保、醫療志工,或者訪視慈善個案。

我居住的社區靠近眷村,有一些榮民太太學歷不高,甚至不識字,因為家境不好,當年才嫁給老兵,夫妻年齡相差懸殊,加上語言、生活習慣不同,組成家庭後時有爭吵。

阿霞就是一例。先生老來得子,對孩子相當寵溺,夫妻經常為此爭執,這使得個性原本大而化之的她出現憂鬱傾向。我去關懷她的家庭,也邀約她和鄰居太太們一起在社區掃地。

乘著清晨五點多,巷子人車不多,我們沿路掃地。這些太太起先不好意思,我說,看看那些一大早坐在樹下聊天、乘涼的榮民伯伯,把四周環境打掃乾淨,可以預防病媒蚊滋生,有益社區民眾健康。

沿路和往來鄰居、路人打招呼,微笑問候也帶動更多人參與。後來我們又在附近菜巿場做環保。

心結漸漸打開的阿霞比較外向,我鼓勵她邀朋友一起做慈濟,她一口答應。幾天後,她告訴我有人將空紙箱送給慈濟回收。

「你怎麼跟對方說?」

「我說:感恩你把紙箱給我。」

我告訴阿霞,做志工是公益而不是人情,可以邀請對方一起做。「你要說:感恩!你也可以和我們一起保護地球;而且,一個動作就能和大愛電視臺全球觀眾結好緣!」我向阿霞解釋,慈濟環保回收的錢,是用來贊助大愛臺,讓善的訊息傳播到全球。

悲憫待人 廣結好緣

還有一位阿秀,個性內向也有點迷信,第一次邀她為往生者助念,她說她很怕而且不會念佛號。

「你害怕,就走在隊伍最後面;不會念佛號,可以念在嘴裏,等到順口了再念出聲。」

實際跟著志工去助念,阿秀發現其實也沒那麼可怕;她後來自我調侃說,女兒有次問她:「今天去助念怎麼沒帶芙蓉葉子避邪?」阿秀笑說她忘了!
血液腫瘤科病房因為有志工陪伴帶來溫馨笑語,而郭淑菁(右)也將病人和家屬當作老師,學習生命教育。

「師父說,心疑就不平安,所以我們要安心。」我告訴阿秀,念頭的「念」字是「今」加「心」,當下的心形成一個念頭,所以要能隨時自我觀照。

我鼓勵阿霞和阿秀去上慈濟委員見習課,她們說自己沒念什麼書,不會寫筆記,也記不了上課內容,不如做志工就好。我說這叫作「原地踏步」,我陪著她們上課,吸收一分就賺到一分。

就這樣幾年下來,我在社區帶動三十多位志工,從會員參加見習、培訓進而受證,其中也有夫妻檔;而不識字的阿秀為了做慈濟,還去修完小學補校學分呢!

「韭菜開花白茫茫,父母主意(作主婚嫁)外省人;鋤頭畚箕無半項,害阮艱苦一世人。」我曾以這首打油詩形容阿霞和阿秀的命運,她們後來都同意自己的人生已轉變為「做慈濟,乎阮幸福後半世人」。

每個人都有潛能,不必注重身分,只要願意付出、樂於學習,每一項志工都是自我充實的好機會。

三十四歲接觸慈濟時,我在每月發放日去為照顧戶修剪頭髮。我當時對志工感到好奇,心想他們「應該都是賺有、存有的人吧」?沒想到他們大多和我一樣,必須努力工作維持生活;還有人以前是「歹子」,或有婆媳問題,加入慈濟之後,生命都獲得提升。

我回到家常和先生分享這些志工的故事。他的個性木訥,雖沒說什麼,可是我知道他聽進去了。我在想,我們夫妻學歷都不高,如果加入好的團體,也可以充實心靈。

先生在外工作辛苦,回到家就想休息,他沒有閱讀習慣,生活內容單調。為了讓他多方學習,我故意製造機會讓他參加慈濟。一開始他也抗拒,因為他不像我見人就笑,他太內向,不知道如何融入別人。所以我請師兄姊多招呼他,漸漸地,他的人生視野也因為做志工而開闊。

我認為當志工是在人群中「修行」。志工人數眾多,大家來自社會不同階層,每個人各有習性,彼此共事難免意見不同。我期許自己常以悲憫心待人,時時注意起心動念;待人處世,寧可在水中寫字,也不要在石頭上刻字,應該廣結好人緣。

(文:葉文鶯 本文摘自慈濟道侶叢書《遇見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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