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陽光亮麗，但我的診間裡烏雲密布，呈現低氣壓的狀態。此次，某位女士帶她的寶貝女兒坐在我的面前，為母的滿臉冰霜，女兒則是眼睛亂飄，毫不在乎的樣子。

果不其然，這位母親開始叨叨絮絮地數落起女兒種種不肖的罪狀來。這個不配合，那個不做，明明頭腦不錯，卻總是到緊要關頭就放棄……，最近還會翹課、逃學，叛逆得要命。

「我都不敢跟別人說，我自己的小孩竟然教成這樣！」媽媽氣到流下悲憤的眼淚。即使面對母親的眼淚，女兒還是維持淡淡的表情，彷彿事不關己。

獨生女兒 有話要說

母親，高中老師，服務於第一志願的名校，因為教學績效卓著，是紅牌老師中的大紅牌。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透過關係，把小孩擠進她的班！然而，她內心的最大傷痛就是——教不好自己的獨生女兒。

「剛剛那是妳媽媽的說法。現在換妳了，妳應該有自己的看法吧？」女兒似乎有點意外，竟然自己也有發言權？醫生要聽她的說法？

念頭一轉，她還是低下了頭，選擇了沉默。或許，是媽媽在場，她說不出口，只好先請媽媽出去外面稍待，讓女兒單獨會談。

這時，女兒才開始說話了，幽幽地述說自小父母親對她的期望、指導、要求……，她都努力做到，當個沒有聲音的好寶寶。當她逐漸長大，開始想像自己未來的人生時，她對父母表示想學畫畫，未來想走美術路線，卻被斷然拒絕，說畫家沒有前途，只准她念普通高中，將來考一流大學。她抗爭不成，被送去私立高中勤管嚴教，過著考試機器的養成生活，感覺快死掉了。

她捲起衣服的左袖口，銀白與暗紅交錯的數條痕跡在吶喊著，她不快樂！這位少女抿著嘴，垂著眼，轉過頭去，企圖掩飾將要落下的淚珠。

「他們說這樣是為我好，為我將來好。但是，我現在就要活不下去了，將來好不好有甚麼用？在想走美術之前，我是想要跳舞的。跳舞，不可以！畫畫，不可以！我想要做的，通通不可以！他們要我做的，才可以！」「再說，那是為我好嗎？還是為了她自己？！ XX老師丟不起這個臉，自己的小孩沒上臺大！我是她的誰？我只是用來肯定她的，給她錦上添花的……！她自己上過臺大就好了，幹嘛要逼我也去？」

「如果都要照她的意思做，那我的人生就給她嘛！通通拿回去……」，她近乎絕望地啜泣了起來。我只能抽出面紙，讓她掩面低頭出去換母親進來。

有求的愛 該放手？

「剛剛妳有聽到嗎？」我試探著問。母親點點頭。說實在的，她剛剛幾乎用生命吶喊出的那幾句話，薄薄的一道門恐怕是擋不住，對坐在門外的母親恐怕是字字如雷貫耳。

「她從小就是一個很乖的小孩。」母親喃喃說道。「在此之前，她沒讓我操過心。我為她準備好所有的一切，她也從未讓我失望過。我一直以為會永遠這樣下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想做別的事情，甚麼畫畫啊！舞蹈啊！真是亂來了，可以靠著吃飯嗎？」

不行嗎？我腦中閃過我最喜歡的插畫家的經典畫作、舞蹈團體的公演畫面……，到底哪裡不行？「她那樣鬧之後，我有提過給她轉去美術學校，她拒絕了。她說，要的時候偏不給，現在她也不想要了。她說，她想死。所以，我帶她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別人的小孩我教得那麼好，我的小孩卻說她想死……」

改變自己 給予尊重

「喔，那就看妳的態度了，她到底是妳的女兒，還是妳的成績單？」「當然是女兒啊！」紅牌老師挫折的眼淚還懸在臉頰上。「如果她是妳的女兒，重要的是她的人生要怎樣過得精采、快樂。這是很主觀的，要問當事人的問題。」「要是有人請妳吃飯，上桌之後卻是妳夾這個，他就用筷子敲妳的手，改夾那個，更被敲到手握不住筷子，然後幫妳夾一堆不喜歡的菜，堆滿妳的碗，那麼，妳還有胃口吃飯嗎？」

「那我要怎麼做呢？」紅牌老師變回了憂心的母親。我拿出轉介單，開始振筆疾書，說道：「或許應該要先被治療的人是妳，先去跟我們心理師談幾次，理出一個頭緒來。先改變妳自己，她才可能會跟著改變。」

有很多親子問題往往不像它表象呈現的那樣簡單，一層一層剝下去，可能會像洋蔥一樣嗆得人流淚。但是，不一層一層剝開，我們永遠看不到問題的核心。或許都是以「愛」為名，但是，「愛」誰？

(文：賴奕菁 摘自：《人醫心傳》第9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