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直在 只是不懂怎麼愛
2012-10-02 | 許筱婷![](/images/stories/news2/9/228.jpg)
父女之情血濃於水
2000年夏,早上十點多。
「你是許筱婷嗎?你爸爸在我們醫院的急診室裏,請你趕快過來處理。」上班時間突然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心想,父親又闖禍了,不知道又發生什麼事!管他的,晚一點再去好了。
下午一點多,再次接到電話:「許筱婷,你爸昏迷指數三,快來!」院方緊急催促,讓我驚覺事態嚴重,隨即趕赴醫院。
「許先生前天被人發現倒臥路旁,昏迷指數三;我們醫院設備不足,要馬上轉院!」急診室護理師一邊忙著轉院手續,一邊說明一連串注意事項:「我們已經和另一所醫院聯絡好,馬上派救護車送你們過去……」
生平第一次坐上救護車,看著臉色蒼白、身上還殘留著酒味的父親,動也不動,我的心隨著「O~E~O~E」的警笛聲忐忑不安。到院不久,醫師說明父親的生命跡象與開刀後的最佳狀況,要我立刻決定:「要不要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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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難熬的八個小時,隨著醫師踏著疲憊步伐走出開刀房,我們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看著剛開完刀、被推進加護病房的父親,我的思緒被拉回不堪的童年……
為什麼生在這個家?
「福來!你不要這樣啦!夫妻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街坊鄰居聽見吵架聲,紛紛趕來勸阻。
父親滿身酒味,母親向鄰居哭訴委屈:「他每次都喝到醉茫茫才回來,現在又要拿錢去賭博。家裏已經沒錢了,小孩還要註冊……這次我一定要跟他拚了!」
蜷曲在房間角落的我,心裏無助吶喊:「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並無情詛咒父親趕快死掉,這樣母親和弟弟們才可以永遠脫離痛苦的深淵。
「為什麼會生在這個家庭?有誰可以救我?誰可以把我帶走?」每當父母爭吵打架時,求救無門的我,總是哭紅著眼,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這是上天給我的功課,他要考驗我……」
長大後,偶爾聽聞長輩提起,臺灣光復初期,爺爺縱橫黑白兩道,父親從小在優渥的環境下成長,漸漸養成像爺爺那樣「四海」的豪邁個性。但自從爺爺身邊多個紅粉知己、另組家庭後便極少回家,父親缺少爺爺的疼愛,怨懟與不平慢慢在心中滋長。
或許是年少時過慣了安逸生活,父親出社會後一事無成,即使成家後,家庭觀念依舊薄弱,一家五口只能靠母親賣低價手工饅頭來維持家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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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你的「善知識」
原本以為等我上班獨立了,就可以和因外遇而與母親離婚的父親劃清界線。誰知道,父親依然不改喝酒、賭博等惡習,如夢魘般時時困擾著我。
「筱婷!你爸爸又來了。」公司同事在樓下看到父親,急忙跑來通風報信。
「我不是昨天才給你一千塊?」「昨天喝醉了,不知怎麼的,錢就不見了……」「我辛辛苦苦賺的錢,你就這樣子弄不見!」我再也按捺不住性子,當眾斥罵。這樣的場面,不斷重複上演。
埋藏心中已久的怨恨與痛苦,如同漩渦般將我淹沒,無法呼吸。我趴在辦公桌號啕大哭,心裏不停嘶喊:「為什麼是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筱婷,你知道嗎?你爸爸是你的『善知識』……」有一天,有佛學基礎的同事葉崇德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愕然了,「善知識」?
佛法修補缺憾的心
1998年底,葉崇德帶我們一群同事來到花蓮,參觀一處環境清幽的道場。
「難得來到這裏,我帶你們進去禮佛。」大家在葉崇德的帶領下依序走進大殿,跟著禮佛三拜。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慈濟」,第一次造訪「靜思精舍」,也是第一次禮敬諸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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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經,讓我了解因緣果報,了知人生的「苦」,是因為招「集」了很多苦因,所以才苦不堪言。經書如同一盞明燈,照亮了暗藏在我內心的痛苦與煩惱;佛法,如同茫茫苦海中的一塊浮板,讓我不再載浮載沈,痛苦不堪。
「要不要捐款助人?」在葉崇德的鼓勵下,我再次與「慈濟」接觸,於是請同事每月協助到郵局劃撥款項到花蓮「佛教慈濟功德會」,也進一步認識慈濟。
為了多了解這個團體,我開始閱讀證嚴上人著作。上人的「普天三無——普天下沒有我不愛的人、普天下沒有我不原諒的人、普天下沒有我不信任的人」,如當頭棒喝敲醒了我——我問自己,為何可以用親切、和善的態度對待他人,卻對自己的父親百般無情?
「歡喜還,打對折;不歡喜還,加利息。」上人的智慧法語,在我腦海裏盤旋,於是我嘗試改變自己,靜靜回想過去和父親相處的種種,也開始嘗試用「心」去了解父親那一顆「不安定的心」。
父親人生最後大願
2000年父親手術後出院,為了方便照顧,便與新婚不久的大弟同住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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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魔侵蝕下,父親漸漸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有一天下午,我返家沒看見父親身影,卻看見浴室的燈是亮的。浴室地板積滿了水,父親光著身體半臥在地上,一手拿著蓮蓬頭淋著身體,避免失溫,一手攀著洗臉盆,深怕全身倒下去後便爬不起來。
我使盡全力才抱起父親,強忍眼淚自責的問:「你浸在這裏多久了?」原來父親洗澡時,不小心從矮凳跌落地板,由於體力漸失,無法自己爬起,只能躺臥在地板上等待救援。
父親的身子日漸消瘦,再也聞不到當年的酒味。我向佛菩薩祈求,願意折壽回向給父親,更願意代替他承受任何病痛。為了讓父親得到較好的專業照護,也讓大家有喘息時間,我們決定將父親移至離我較近的養護中心,方便探視。
有一天,父親問我:「筱婷,你說的同意書?」想不到無意間提到慈濟大體捐贈,父親竟牢記在心。或許是因為大弟曾接受眼角膜移植,所以父親期待用一分感恩心來回饋社會。
看著父親用孱弱的手,一筆一畫在大體捐贈同意書上簽下名字,歪曲的字跡已不見當年簽名的傲氣。誰能料想得到,過去子女眼裏那位怯弱無成的父親,竟會在生命結束前,化無用為大用,捐贈大體遺愛人間?
我終於體會到,父親的愛一直都在,只是我們不知道怎麼去愛對方。
病床邊化解心結
隨著時間流逝,父親似乎也感覺到生命正在消逝,「你要好好照顧媽媽。」那晚,父親對我說出心中對母親的愧疚,並提起那年掃墓的衝突。
每年清明掃墓,父親都喝得醉醺醺來到墓園。那年,父親一如往常,一邊割著墓塚上叢生的雜草,一邊喝著米酒,聽著收音機傳來的閩南語歌。
「我警告你!等掃完墓後,你不要跟著我們喔!」或許是想起當年父親無情拋妻棄子,我心中的恨瞬間引燃,抓起父親的衣領,狠狠推了一把,大聲喝斥:「叫你不要跟,你是聽不懂喔?」父親默然轉身,慢慢地離開了我的視線。
事隔多年了,父親還記得!我這才知道,自己對父親的傷害有多深。
很感恩那段照顧生病父親的日子,讓我有機會彌補以前所犯的錯誤,更有機會當著父親的面親口說出「對不起」;雖然,那個痛至今還在……
2003年6月,父親往生,享年六十歲,在慈濟志工的協助與專車護送下,當了臺中中山醫學院學生的大體老師。
兩年後,高齡九十三歲的爺爺往生。那天,我自爺爺的喪禮會場離開時,猛然看見牆上掛滿一張張生活照;靠近一看,原來是爺爺和「姨嬤」一家人慶生、出遊的歡樂相片。
看著牆面上的全家福,我突然一陣心酸。那一刻,身為子女的我,終於體會到當時父親為何常常酒後獨自在房間哭泣;為何每逢過年都故意喝得大醉到爺爺家咆哮;為何每次掃墓都會藉酒澆愁……原來父親是藉酒精來麻痹、逃避這一切,因為相片裏每一張溫馨畫面都是他從小最大的渴望。
感恩人生旅途的痛
父親往生後,我進入慈濟成為志工,終於知道自己從小到大為何要受那麼多苦了。
苦,是一帖良藥,讓我與人互動時多了一分同理心,更容易傾聽、體會對方身心靈所受的創傷。聽聞志工情緒低落,我會傳簡訊鼓勵安慰;若聞喜事,也會廣傳簡訊讓大家分享喜悅;有人因病住院,我更會請大家獻上祝福,讓對方知道自己並不孤單。當有人面對喪親之痛,我會用自身的經歷鼓勵他們:「要善用健康的身體,走入人群回饋社會,報答父母生育養育的恩德。」
感恩這一路上的風風雨雨,若沒有這些挫折與試煉,我無法體悟真實人生的奧秘;那一股愛人的力量,開啟我另一段蛻變後的人生旅途。
回首四十幾年的人生歲月,有幸接觸慈濟,認識佛法、改變觀念,更感恩有機會在父親生前化解仇恨、打開心結;我終於能體會當年葉崇德師兄所說,父親是我的「善知識」——因為他讓我擁有愛人的能力。
(文:許筱婷 本文摘自:《慈濟月刊》550期2012年9月25日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