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速寫——賑災點滴》
劫後餘生(一)
數秒間的天搖地動,不僅震倒了數以萬計的美麗家園,也震碎了難以數計的天倫夢迴。災民的苦,怎堪一個煎熬了得......
▍守候一個夜
◎撰文/陳美羿
周日深夜,大雨不止。
坐上計程車,直奔松山災變現場。到總協調中心簽了名,就和師姊到第二站值勤。第二站設在八德路東星大樓對面的騎樓下,空氣中,滿是消毒水的味道;還有一陣陣飄散出來的腐屍味,儘管帶著口罩,還是嗅得出來那絲「死亡」的味道。
熟悉的虎林街口這幢大樓已成一堆廢墟,燈火通明下,扭曲的鋼筋張牙舞抓伸向天空,幾部怪手轟隆隆的開挖著,大卡車輪流把瓦礫載走......。
大雨嘩啦啦地下,塵土還是照樣揚起。還有四十多人埋在裏頭,心力交瘁的家屬守候著;累癱了的記者守候著;心懷不捨的慈濟志工守候著。
「要不要喝點什麼?」「吃些點心好嗎?」志工端著托盤,來回親切地問著。
慈濟的服務攤位上,不時有救難人員來索取東西。
「有沒有手套?」
「請給我一包口罩。」
突然,一位年輕人跑來問我:「請問妳們有沒有大悲咒?」
我到桌上找到一本袖珍型的大悲咒給他,並問:「你念過嗎?會不會念?」
「沒念過。」於是我就陪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我妹妹一家六口,都還在裏面」他黯然地說。
「你父母呢?他們......怎麼受得了?」
「妹妹聰明漂亮,又善良、又孝順,和父母最貼心。」他說:「出事後,父母幾乎崩潰了。」
「希望還有奇蹟……」我說,也衷心期盼著。
雨停了,煙塵更大,除了開挖的塵土,還有瓦礫堆裏的悶燒。消防隊從對面五樓窗口向下噴水。
凌晨兩點,陸續發現幾位罹難者。國軍弟兄趕忙送去擔架、塑膠袋和毛毯。
救難人員處置好後,用吊車高高吊起,送到急救站讓檢察官驗屍,也讓家屬指認。師姊們起立合掌,噙著眼淚念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盯著傾圯的大樓看,鋼筋瓦礫,挖也挖不完似的,進度好慢。突然想到......「他們的家具呢?冰箱、電視、沙發、床組,都不見了?」
「壓碎了!不壓碎也挖碎了。」有人說。
我掩面無語。直到有人來問:「妳們有牙刷嗎?我已經好幾天沒刷牙了。」
那是一個滿臉鬍子、憔悴至極的男士。詢問協調中心後,不久就送來全新的牙刷、牙膏和毛巾給他。
又有罹難者出來了。靜靜地走到急救站旁,遠遠聽到檢察官用麥克風宣布:「這是一位女士,年齡大約六十到七十,胖胖的,頭髮灰白,穿白色T恤、白色睡褲,約一百五十公分高……」家屬紛紛進去,但都無法辨認。
「六十二號,男性,身體變型,殘缺不全,最明顯的特徵只有一排假牙……」當然,又是無法辨認的。
家屬說:「都腐爛了,怎麼認?」
年輕人陪同父親來,老人從口袋拿出女兒、女婿和外孫的合照給我們看。不講話,也沒有眼淚。但臉上寫的是:肝腸寸斷。
五點,天漸漸亮了,救難人員拿著手電筒站在瓦礫堆的「稜線」上,對街的房子屋頂也慢慢露了出來。
灰濛濛的天空中,有一群雁子飛來飛去,消失在天空中。又是一天的開始,而許多人再也看不到天光、看不到親人。
暗夜裏,幾秒鐘的震動,震垮了大樓,震碎了多少家庭,震碎了多少人的心。東星大樓,九十多條活生生的生命,剎那間,就像那群飛雁,消失在天際......
守候一個夜。有人說,活著真好;但是,我知道,大家都活得好痛啊!
▍劫後餘生
◎撰文/陳美羿
「那天夜裏十二點多,我在鄰居家喝茶聊天,沒想到一場大地震……」
十月底,在台中中國醫藥學院附設醫院,聽吳先生談他「死裏逃生」的驚恐故事。
沒想到一場大地震,房子瞬間倒了下來,四個一起喝茶的朋友當場罹難,倖存的吳先生傷了手,也失去了一條腿。
在醫院中住了四十幾天,吳先生成了慈濟院訪的個案。而吳家的房子也倒塌,所幸登記到了慈濟大愛一村的組合屋。
「真感謝慈濟。師姊們三天兩頭就來關心我,特別是前幾天,上人還親自來看我。」吳先生說:「我一直就想見上人,可是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見到他,唉......」
※
服務於南投金融界的吳先生,家住南投郊區,太太在證券業任職,兩個兒子分別念高三和國三,是一個幸福的小家庭。
九二一凌晨,住在對面的夫婦打電話邀吳先生過去聊天;連同另一對鄰居夫妻,一共五個人,舒舒服服地泡茶閒聊著。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地震!」五個人不約而同地想跑,卻站也站不穩。櫥櫃裏的東西乒乒乓乓掉下來,吳先生記得椅子在地板上滑過來滑過去,整個房子就像在巨浪中翻滾似的。
「我鑽到茶桌下面,房子同時間也垮了下來。」吳先生回憶說:「我們就這樣瞬間被埋困。」三個朋友幾乎是當場就往生,另外一個起先還能和他講話,幾分鐘後,聲音弱了,沒了。吳先生知道,這位朋友也「走」了。
在黑暗中,左手和右腿被壓住,動彈不得;但很幸運的,他的頭和身體有一個三角形的空間,所以沒有受傷。他用右手去碰觸,只感覺濕濕、黏黏、熱熱的,應該是大量出血。「如果能獲救,我也可能只剩一隻手、一條腿了。」吳先生說:「但那時候最急切的念頭是:太太和孩子平安嗎?」
這時候的吳太太,比他更駭怕。
被地震震醒後,吳太太和兩個兒子逃了出來。因為住家距南投酒廠只不過一百公尺,酒廠爆炸起火,烈燄衝天,整個天空都是紅的,好像世界末日到了。
目睹對面房子倒塌,先生就在裏面,生死未卜......。
「趕快疏散!快跑!快跑!大家快跑啊!」有人高聲喊著。她無暇多想,因為怕酒廠大火延燒過來,吳太太和兒子就跟著人群逃命。她邊跑邊告訴人家,對面朋友家有人被困,拜託趕快搶救。
她們跑到較遠的竹林邊空地上。驚魂未定,又是一陣天搖地動。驚懼聲、呼喊聲此起彼落,恐怖的景象,就像人間煉獄。有人抱在一起哭泣,有人雙手合十念佛,多數人看著火光,驚恐的討論著,何時才會結束這一場夢魘?
到了五點多,天微微亮了,吳太太忍不住重回現場,但被擋在封鎖線外。因為附近的軍營的國軍已經出來救援。她顫抖著祈求老天爺保佑先生快快獲救。
道路中斷,電訊也不通,南投成了一個孤島。埋困在瓦礫堆中的吳先生,儘管心裏焦急,卻因手腳被壓住,身不由己,只好耐心地等待救援。
漫長的煎熬中,終於聽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也使勁地回應出去。聽到聲音,外面的人好興奮、好興奮。
「我太太呢?孩子呢?」吳先生問。
「好像有看到,應該是沒事,你放心吧!」鄰居說。
「我就在這裏,你們把我拉出來吧!」
「不行,你陷在地底下,我們拉不到啊!」
原來自己陷在地底下,難怪連講一句話都得耗盡力氣。為了維持體力,不相干的人來呼喊,他都不回應。有時候,好久好久都沒聽到外面的聲音。後來才知道,餘震來時,大家也是疏散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
「我一直沒有放棄希望。因為我瞭解,我們附近就有兩部怪手。」
七點多,怪手加入救援。鑽孔機先把水泥塊鑽破,挖土機把碎塊鏟開,加上鄰居們和附近軍營的國軍以人力挖掘。不知過了多久,吳先生看見了一縷陽光射進來。
「得救了!得救了!再等一會兒,就能出去了。」他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
中午十二點,吳先生被救了出來。埋困了近十小時,用意志力支撐著的精神,在獲救後,意識卻漸漸模糊。一方面是失血過多;一方面也因知道太太和孩子都平安,他就「放心」的「昏」過去了。
「事實上,先生獲救後,整個人是死白的。但他聽到我在哭的聲音,還安慰我說『不要哭,我很好,不要哭。』」吳太太說:「那時候根本叫不到救護車,是用鄰居的小廂型車送到附近的南雲醫院。急診室擠滿了人,都是地震受傷的,醫師、護士根本忙不過來。
吳先生經簡單的止血後,送進開刀房進行手術。第二天下午,轉送到台中中國醫藥學院附設醫院。「那時候每個醫院都擠滿了傷患,醫師、護士二十四小時、三十六小時急救,連上廁所、吃飯都沒時間。」吳太太說。
吳先生一直陷入昏迷當中,所以當醫師要為他截肢時,是吳太太作的決定。對於失去一條腿,吳先生倒是坦然面對:「醫師說,不把嚴重壓傷的左腿截掉,引起敗血症會危及生命。太太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兩害相權,當然要取其輕。」
截肢之後,緊接著就是洗腎。於是日子就在進出開刀房、血液透析室中度過。
地震後,房子垮了。吳先生臥病醫院、大兒子和租屋的同學住、小兒子寄住朋友家、太太則回到彰化娘家,一家四口分散四處。吳太太每天忙得團團轉,心繫孩子,又要照顧先生。
「過去常打球,身體鍛鍊得很結實,現在……」吳先生捏捏皮包骨的左小腿說:「瘦了不止十公斤吧!」
「失去一條腿,有時會有幻覺,以為腿還在,腳背還會癢,想要去抓癢時,仔細一看才知道腳已經沒有了。」
「雖然失去一條腿,但是心裏還不致於太慌亂,因為我還有工作,有收入,生活應該不成問題。」
劫後餘生,吳先生沒有怨天,沒有尤人,反而時時感恩;他說:「幾次開刀,輸了十幾袋的鮮血。這些人,我都不認識,怎麼回報啊!」
劫後餘生,藍天白雲的慈濟人時常來看他,輕聲柔語的問候,真心誠懇的關懷。他說:「怎麼承當得起呢?」
劫後餘生,在報上看到全台灣愛心都動起來了,國際救援團體也來了;他熱淚盈眶,久久不能自己。
十月底,上人來到醫院慰問九二一受傷的病患。吳先生第一次親眼見到上人,他說:「很久就渴望能見到上人,想不到居然是在醫院見到.......」出院後,慈濟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一個小而美的家。堅強的吳先生正要展開他劫後餘生的新生活。
▍新家不見了
◎撰文/陳美羿
「以後可以不睡帳棚了!」入住豐原慈濟大愛五村的戴先生夫婦說。身為油漆工的戴先生,辛苦半輩子,好不容易在朴子里貸款購買了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搬進去才兩個月,就碰到地震。「五、六百萬的透天厝變成二十萬(政府的慰助金)!」戴太太說:「有人才裝潢好,當天才入厝呢!」
朴子里正是斷層帶,轟隆一聲,土地隆起一樓高,有的房子被高高舉起而傾倒,有的則下陷,一樓不見了。想起當晚搶救一對夫婦的情形,戴先生不禁黯然:「他們是做夜市生意的,還沒上去睡覺,所以被壓死在一樓。父母慘死,剩下兩個年幼的孤兒,他們未來的路還很漫長。」
雖然房子毀了,但是家人平安,如今又住進大愛屋。戴家充滿信心,並言:「此後將更珍惜生命,關懷他人。」
▍只有活下去
◎撰文/陳美羿
從豐原的大愛五村望過去,遠遠的山上有一棟白色的大樓,那就是「新高山莊」。過去的高級住宅,如今變成危樓,在地震的蹂躪下,難逃被拆除的命運。
陳先生住在新高山莊的一樓。他形容當天地震的情形是:「一、二、三!一樓下陷!一、二、三!二樓下陷!然後又是一陣陣拉扯、扭轉,宛如世界末日來臨。」陳先生和太太睡在床上,樓板陷下來,還好沒有壓到身上來。「很幸運,我們上面還有約三十公分的空間」。陳先生說:「只是一片漆黑,空氣中又混濁,我們不知道是否能得救。」
二十七歲的女兒在隔壁房間,被倒塌的牆壓住了。哀嚎了一小時,此後就沒有聲音了。陳先生知道,心愛的女兒就此人天永隔了。
受困十五小時,陳先生夫婦才被挖出來。奇蹟式地只受點輕傷,他堅持不肯離開,要等著見女兒,但還是被強制送上救護車到醫院去。
到了醫院,護理好傷口,他又叫了車回去。車子開到不能前進,他就棄車步行,走了五公里,才回到「不見了」的家。女兒已經被挖掘出來,送到停屍間了,於是他又趕下山來。「今後怎麼辦?」「怎麼辦?活下去啊!」是陳先生對自己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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