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盪的回憶‧一》

陷落諸羅十萬家
◎撰文／張硯秋

當時的台灣日日新報描述：「今次嘉義有此震災，固開台二百數十年以來所未曾見。處處險象環生，真個令人驚悸欲絕。頃聞該地居民，深慮地或再震，其危險必愈不可思言也。……」

1906年，嘉義遭逢空前的大地震。當時的報導指稱：該次地震是開台二百數十年以來所未曾見，嘉義縣城及所屬的梅子庄、打貓庄沿線，房屋全部被毀，死亡一千二百餘人；嘉義與斗六間裂開一條六里長的大深溝。4月14日，又再度發生地震，震塌房屋8300餘戶，一震未平一震又起，震災的損失及死傷極其慘烈，是1895年日本據領台澎以來，台灣發生最大的地震，當時有人以「陷落諸羅（嘉義舊名）十萬家」來形容。彼時日人對台灣的統治漸穩，因此，日本總督府及當時的報紙媒體都非常重視。

為期二年（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剛結束，日軍大勝。當時的官報「台灣日日新報」，除了大幅報導熱烈歡迎日本艦隊凱旋的場面外，對震災也長篇累牘地持續報導了一個多月。每天刊出的震災地實況、「地震酸鼻錄」搭配震災地插圖，詳實地描述了嘉義大震後的慘狀，災情較九二一集集大震不相上下，雖時空環境差距將近一個世紀，現在看來仍然怵目驚心。

▍地動天驚時

嘉義地區那些年並不平靖。由地震後嘉義廳出的告示可以得知：「我嘉義數年來旱瘟不斷，幾無寧歲。癸卯冬十一月慘遭地震，新港、打貓、嘉義等處，家屋之傾倒者數千，人處之死傷者數百，今也瘡痍未復。何期災害荐臻，月之十七日黎明，又遭是變。轟烈一聲，不啻萬雷貫耳。震盪數次，儼同駭浪拍船，磚瓦齊傾、棟樑盡折；或頭破身傷，或手殘足缺。或哭父而啼兒，或哀夫而喪父。或者居難求安，或者食難求飽。慘狀萬般，筆舌難罄。較諸前回，實倍十百。傷心慘目。孰有如斯……」

這次的大地震，最初激震二次。當時的人早睡早起，有的人已經吃完早飯，第一次地震發生的時候大驚奔出門外避難。等到震動停止，驚魂甫定，以為已經震完，紛紛返回室內稍事喘息；沒多久，驚天動地的大烈震伴隨可驚可怖的動鳴漫天蓋地而來，無法站穩，許多人見土角崩洩想逃出屋外，卻顛撲跌撞，慘遭壓死者為數不少。轉瞬之間，不再有市街、不再有村落，天地間同為朦朧的黃煙所籠罩，只聽到破壞、慘叫聲而已。

等到土煙稍散，哭聲漸起，起身環顧四周，家屋已經無一倖存，無論瓦造、土造、木造，都變成一堆亂瓦雜木，各條街路也都縱橫堆積，無法通過。到處只聽得到呻吟呼救的聲音，不絕於耳。主震發生的時間，斗六郵便電信局的時鐘，停在六點四十二分，大林車站的時鐘則在四十三分被震停。其後的地鳴與地震幾乎沒有間斷，電話電信所需的電力也遭破壞，震災及救人急如星火，但通訊完全斷絕，所以月眉潭、梅仔坑方面的災情，嘉義廳都無法得知。

▍災後慘況及救援

一時之間有三、四千人死傷，需要挖出屍體、抬負就醫、醫療傷患，醫護人員及搬運屍體、傷患的搬運夫，人力大為不足。嘉義醫院與當地的公醫雖然想盡力搶救傷患，但自己的醫院與居所也都潰倒，苦無藥品器械可供醫治。次日，台北、台南醫院與紅十字會都調派醫師與看護婦前往支援，會同嘉義病院、衛戍病院（軍醫院）及在地公醫協力治療，但因災區廣泛、死傷普遍，而且負傷者患處不像槍傷或刀傷只侷限在局部，而是多處負傷或傷面極廣，要動手術也有困難
。

以當次的震害程度，嘉義市區排第四，並不是最嚴重的；但因為是嘉義廳首屈一指的精華鬧區，房屋狹隘密集，人口稠密的市街，市況的混亂程度卻比其他地方都來得嚴重。房屋柱倒瓦折，全壞半壞、或大破損小破損者縱橫無盡，散亂狼藉，一如巷戰。其中罹災者數千百，有的擱在門板上，有的草草用布捆裹曲置一旁；有的屍身上只簡單覆蓋了少數就地取材的遮蔽物；好一點的搬出臥榻集中在一處，數名家屬蹲伏其間，每個人都茫然自失。

當時的建築，除了少數日本式木造房屋及貧民住的竹管、簡單的木板茅屋外，中產階級多數以土塊造成的「土埆厝」幾乎無一倖免，「除嘉義廳下及大埔東石港而外，其建物無一瓦全者。」公務單位的辦公廳也多半破壞殆盡，郵便局、步兵大隊的兵舍、法院等建物，即使不倒也成危屋。郵便電信局搬到庭院裏受理郵便電信的收發，執行業務的情形，就算野戰郵便也不過如此。官員宿舍因為原本多數借用當地民宅，因此也難逃倒壞的命運。法院職員的家屬，在宿舍區內用十張木板圈圍起來，收容三十人；電信局員工的家族，也是以同樣的方法暫為避難之計，房屋低矮，只能彎腰進出。

地震之後，學校、兵營、監獄也都塞滿了傷患。當地的行政單位及因此在守備隊除了立即救災外，迅速成立了數個緊急救護所及收容所。嘉義廳原訂於3月22日要在市郊的公園舉辦「牛畜品評會」，展覽會場蓋了數棟小屋，每棟又隔為數間，可以收容數百人，大震後即改為避難所，後因為地點較偏遠，又在市區的不同方位，蓋了數處避難所。

報導中還提到許多特別的現象。例如，震災的損失與火災不同，民眾雖受災但財物還在，只是埋在廢墟之中；災民為恐財物被人盜去，大多不願去住現成的避難所，而寧願餐風宿露地守在倒壞的舊居附近，不肯離去。賑災當局只好發給民眾簡易的建築材料，讓災民自行搭建棲身之所。因此，市中路上到處都是個人臨時搭蓋的避難房舍，櫛次麟比，路為之塞。

當時的賑災經費，除了動用總督府的第二預備金之外，日本天皇及皇后「特御賜救恤金壹萬圓」，此外，台灣日日新報社還發起義捐金募集，並舉辦賑災慘狀幻燈會，廣為宣傳。

醫療方面，除了當地及附近的公醫盡數出動搶救病患之外，台北及台南二所醫院，及紅十字會支部，都派了醫師及看護婦在第二天趕到，會同嘉義病院、衛戌病院及在地公醫協力治療。由於醫護人力極度短缺，總督府又派了二十名醫學校畢業生，在舍監率領下前往災區支援。這些醫學生都是本省人，且都自行攜帶寢具，治療時既不像日本醫生一樣需要翻譯，又不必在災區借他人的東西使用，相當便利。其後，應嘉義要求，又加派二十名看護及撥數十個擔架去應急。

在震災中被壓死者固然悽慘，但死者已矣無可挽回，一篇標題為〈震災之負傷者〉的文章指出，有些傷患雖一息尚存，但卻折臂斷足而難以治療，生不如死，啼泣路邊無法可施，是震災之後最令人傷心、最令人不忍卒睹者。更悲慘的是，大震後的次日清晨，黎明前突然天降大雨，在寒冬中露宿街頭避難的傷患，急急於淒風苦雨中倉皇走避。

該篇文章指出，在震災傷患之中，最多的就是打撲症（跌撞摔跤、外力撞擊造成的症狀），打撲的部位又以頭部、背部居多，其中尤以腦震盪、脊髓損傷占多數，前者固然症候不良，後者更可能造成終身殘廢。而有些內傷患者，由於外表看不出來，在震後還在倉皇奔走，經數日後發作，而多陷於不幸。有些撞傷胸部肋骨者常陷於慢性蜂窩組織炎，或因當時為根治而留下後遺症。而打撲最多的，就是骨折，因為地震時撞擊過度劇烈，多數都不是單純骨折，而是複雜骨折，有許多需先將骨頭切斷才能治療。再如普遍外傷的裂創患者，因創口多侵入土砂塵芥，所以雖然創口微淺，往往也不易痊癒，因而「慘酷殊堪驚駭」。

文中還提到，震災之負傷者，與其他負傷者比較，其慘酷尤為極甚，若非親歷，雖專門學者，亦想像所不能及。負傷劇烈雖然是原因之一，但也因震災之時，各驚駭忙亂，不能速為療治，「至令創痍日劇，醫藥難效也。」被害區域，綿亙數十平方里，負傷人數，約有二千名，欲為完全治療，召集全島醫師，亦有不足之憾。在偏僻地方，因醫師藥物不豐，那些負傷而陷於不幸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想像及此，「真覺慘怛不勝，而為涔涔淚下矣。」

綜合台北測候所長（氣象局長）近藤的嘉義地方烈震調查報告及記者所見，災區的住宅，除了少數日本式木造房屋及竹木材質的茅屋外，佔當時九成以上以土磚造成的「土埆厝」幾乎無一倖免，「除嘉義廳下後大埔東石港而外。其建物無一瓦全者。」在打貓、梅仔坑兩處，死傷者平均每戶接近一人。

這次災害，主要集中在嘉義地區，僅嘉義廳管轄內，死亡即達1058人，傷者1365人，家屋全壞239戶，半壞1742戶。由於餘震不斷，報紙上不時出現「又強震」、「又又強震」、「地大龜裂」、「昨日的激震」、「鐵國山腹的大龜裂」、「地再強震」，還有更大的毀滅性強震等各種傳聞不斷，住家倒塌的民眾流離失所；縱使還可以住，也不敢進屋子裏睡覺，嘉義地區人心惶惶。

據台灣日日新報描述：「今次嘉義有此震災，固開台二百數十年以來所未曾見。處處險象環生，真個令人驚悸欲絕。頃聞該地居民，深慮地或再震，其危險必愈不可思言也。……現尚日日動搖不止，因而人民日夜洶洶，廢寢忘餐，野棲露宿，不遑寧處，致生疾病。其恐怖之情，則婦女老幼為尤甚；為此之故，備受刺激，而難免於病，而病者至益加重。……」

▍震後之社會現象與反省

這次的大地震，對台灣民眾，尤其是嘉義居民造成了極大的衝擊，除了造成短期的物價波動及米荒外，許多災民在流離失所之餘，也造成大批災民遷地為良的「島內移民潮」。

為恐這些「日夜憂悶、不安其堵、不就厥業」的災民變成流民，台灣日日新報因此請日本的地震專家大森博士及近藤技師加強宣導地震知識，說明大地震之後，出現密集的大小地震是正常現象；並舉明治二十四年的大地震，餘震持續每日數十回，在六年間計達四千餘次，為民眾釋疑。

此外，這次震災後還有一些社會現象，事後嘉義廳曾出告示諭令，或經報紙刊登勸告，對日後的台灣人的社會及個人行為建築形態，多少有深遠的影響。

告示中指出，有些受傷災民或求神而禱佛，或問卜而召巫，於是有不法之徒趁機弄弊，自詡醫術高明有如扁鵲，膽敢包醫，從中牟取暴利；為恐傷患延誤病情或死於非命，一經查出，決不姑寬，按法從嚴治罪。此外，鑑於民眾居住的家屋多數為疊磚架石，硬壁土牆在地震中危害嚴重，而公布了房屋修築的條件，希望民眾不要再以土埆為建材。不過，事後，還是有許多人在土埆厝的廢墟中撿拾較完好可用的土磚，準備作為重建之用。

此外，台灣日日新報曾就當時死傷的男女比例進行研究指出，明治24年，美濃尾大地震的死傷中，男女比為男六女四，而本島的人口結構，也是男多女少，本次傷亡應該也是這樣。但是，這次震災，死者男493人，女647人，傷者男313人，女402人，竟然男少女多。

台灣日日新報分析原因如下：一、台灣風俗中，婦女多數纏足，行動緩慢孱弱，遇有急難，蹇緩不能逃生。二、除鄉下外，都市婦女錮閉深閨，寸步不離居所，一旦變起猝然，倉皇失措，路徑生疏，東西莫辨，狼狽周章，都是因為婦女受困於牢籠之中。因此，希望本島纏足的婦女能由這次震災中記取教訓，逐漸減少纏足人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