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 圖2
圖3 圖4
圖5 圖6
代序

天,總是攏會光
崩毀的「東南亞第一」
走出震盪悲情
以災民為師
無言的告白
憶石圍牆大地震
猶記.猶悸—苗栗印象

 

相關網站連結

卷一慈濟志工關懷行
卷二慈濟志工關懷行
卷三心靈悸動篇
‧卷四百年記憶篇
卷五校園記事篇

慈濟921賑災專案

 

線條
線條
代序 震撼歲月(一) 震撼歲月(二) 動盪回憶(一) 動盪回憶(二) 回首頁

 

《動盪的回憶‧二》

以災民為師
◎撰文/張硯秋

在整個救災過程中,他看到太多人性的黑暗面與光明面,看得越清楚就越痛苦,生命的意義與價值被顛覆得太厲害,所有的折磨竟至他無法承擔的程度,而不得不求助於心理醫師。

在九二一那條翻身的土牛蹂躪過的重災區——南投縣新社鄉,一棵老榕樹下,幾個老人家閒坐開講,出現了這樣的對話:

「好久沒搖了,一甲子才搖一次,一搖就驚天動地!」

「是啊!把大家搖在一起,又像一家人了!」

「就像『人民公社』一樣,整個村莊的人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起過活。」新社鄉公所民政課的一位科長這樣形容。

「只不過,土地變動造成的地籍糾紛,六十年前的還沒能決解,這一次又發生了!新仇加舊恨,真不知要如何了局!」

「啊!不要去掀它,讓時間來解決,交給下一代去處理吧!」

「嘸通講啦!反正是『善人現原形,惡人現酷形』,到時就知道了!」

一輩子經歷了兩次超級狂震的老人家們,談到地震,總是語帶調侃與智慧。

從小在新社鄉長大,現服務於台北縣三峽明德中學的徐世豐老師,看著這些生死與共,唇齒相依的老人家,心裡明白,六十四年前的新竹、台中大地震時,他們也同樣因為地震而建立起同生死、共患難的交情。九二一地震對老人家而言,可能就像演電影一樣,鮮活地在他們眼前重演一遍。

徐世豐在九二一當天,就想盡辦法兼程趕回新社老家去救援,其後又在台北號召親朋好友及服務的學校,發起認養災區學校及偏遠災區活動。憑著自己是從小在災區長大的「在地精」,及所有產業道路都爛熟於胸的優勢,他走遍了偏遠災區,深入到媒體與賑災團體到不了的地方。他看盡了災區的悲歡離合,也嘗盡了人情冷暖,幾個月的歸鄉路卻完全顛覆了他從小建立的價值觀,更粉碎了他對人性的認知與信仰。

自忙完九二一地震的救災善後工作後,徐世豐已經看了許多次心理醫師,吃了半年藥,心情還是一直無法平復。此時聽著老人家時而詼諧,時而自嘲,時而互相挖苦,每句話都將他近一年來在災區的親身經歷、親眼所見的事件人物,活生生地描述了出來。

▍歸鄉路,路迢迢

「怎麼回去的?說起來真是『竹竿接菜刀——落落長』。」九二一那個無情的夜晚,大地都在哭號,台北都搖成這樣,當然直覺地就會想到自己的故鄉;徐世豐馬上聽廣播,但只有埔里災情慘重的消息,其他地方都音訊全無。「完了!代誌大條了!」他跟太太這樣說了,當下就決定天一亮就要趕回新社去看看。

但是,怎麼還能睡得著呢?撐不到天亮,心急如焚的徐世豐就穿著拖鞋,帶了攀岩的繩子和簡單的救難設備,便載著太太女兒一道出門了。

約七點多到了豐原,看到災難後的現場一片死寂,才知道通往新社、石崗的路都不通,改走以前塞車常走的產業道路,也封死了;徐世豐心裏知道,故鄉新社一定也凶多吉少,於是掉回頭走高速公路。妻女都很驚訝,以為他要回台北了,卻不知道他早已下定決心,即使用爬的,也要爬回去!

由高速公路繞道台三線,從卓蘭走到舊地名石岡牆的地方,正好又是斷層帶,路又走不通了,算一算,還有三十多公里。於是與太太孩子商量後,決定棄車,步行回到新社,家人也支持他的想法。

徐世豐是當地土生土長的,熟知那裏的地理環境和每一條產業道路,便帶著妻女三人東鑽西鑽,終於到了大安溪谷;卻發現橋斷了,有許多救難隊員都涉溪過去,奔騰混濁的水一直淹到胸部,在岸上看都要為他們一步一驚。衡量安危,徐世豐知道,若涉水過去,他自己可以過得去,卻絕對保不住妻女,只好再換更遠的路走。

到了東勢、豐原、卓蘭,許多路都已經柔腸寸斷,只要還能行車的地方,他們遇到車子就搭人家便車,看到摩托車就借摩托車,反正只要能往前走一步就算一步。在苦難時,人人都變成了真正的「同胞」;一路往前,只要能載他們一程的,都沒人會拒絕。就這樣一邊走,一邊攔車,等回到新社老家,已經是第二天了。

翻山越嶺,爬山涉水,一家三口都沒人喊一聲苦。但越接近家鄉,徐世豐的心就越往下沈;許多原來青綠疊翠的美麗山巒,現在都變成山橫壁立,尖削猙獰的面貌,到處樹倒路斷,沒一處完好。心中越來越擔心家人有什麼不測,真的體會到「近鄉情怯」的心境。

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站在老家前面了。徐世豐不敢相信,此刻成堆的廢墟及殘垣斷壁,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家。眼前一糊,腳都軟了,差點跌坐到地上,一家三口面面相覷。

正當徐世豐舉步維艱、欲哭無淚時,眼尖的女兒興奮地大喊一聲,便衝了過去,絕望中似乎露出了一線曙光。徐世豐急步跟去,證實了鋪在三合院中央的正是草席,而且從週邊散置的物品判斷,還有人睡過的痕跡。徐世豐感謝上天之餘,幾乎忍不住要跪下來親吻腳下的這一片土地,尤其是那張草席。

暫時鬆了一口氣,但一家人仍是提心吊膽地趕到了新社街上。終於,在新社街上他們找到正在協助救災的父母、兄弟及其他的家人。雖然他們表達感情的方式一向含蓄,但劫後餘生的狂喜,仍讓他們一家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留下了喜悅的眼淚。一天當中悲喜交集,徐世豐說,一家人不同的心彷彿是在那一刻全掏了出來,重新融合成一顆更大的心,每個人都擁有了同一顆千錘百鍊的心。

▍跋山涉水,緊急救災

徐世豐的家人在沒有燈火、沒有外力協助下自己爬了出來,只受了些微不足道的皮肉外傷;但左右鄰居、親朋好友不是罹難,就是還困在瓦礫堆中。慶幸自家人倖免於難之餘,更堅定他們救災的決心,只要還有生命跡象,就不放棄!徐世豐立刻捲起袖子,加入了救災的行列。

然而,很快地,他發現大家都只能乾著急;因為地震時摧枯拉朽的鋼筋水泥,對手無寸鐵的他們而言,此時無異於銅牆鐵壁。可用的大型機具進不來,他們只好運用從廢墟中挖出的鏟子、圓鍬等工具,仍如同螻蟻撼樹般;又不能硬拉露在外面的身體,因為稍微使勁拉動,就可能反使困在斷垣殘壁中的親朋好友斷手斷腳。連迅速前往救災的阿兵哥都束手無措,不是他們見死不救,實在是不能救,也沒辦法救!

眼見自己赤手空拳留在災區現場無濟於事,他安頓好妻女後,當機立斷,立刻回台北發動熟識的同學、同事及親朋好友提供救援設備,送到災區搶救生命。

後來,他見所有送到災區的救援物資都不得其門而入,不是塞在路上,就是被政府單位堆在倉庫,再不然就是不知道怎麼進入偏遠地區送到災民手中,所有的管道都打了無數的結,供需極度無法配合。而賑災物資及資源只要進入行政系統,要再分配出來就極不容易。

他衡量局勢,要將物資送到偏遠災區的第一現場,勢必要像他這樣在災區土生土長,對所有道路熟門熟路的人才做得到,這是他義不容辭的天職,務必盡自己的力量,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後來,他決定採取社區對社區、學校對學校,直接認養的務實作法。由於他們夫妻倆都服務於教育界,且他自己年輕時在家鄉服務多年才到台北,於是他充分運用人脈,請災區學校學生立即將所需的學用品項目及數量開出來,再於台北發動熟識的學校認養;利用所有的課餘時間,在同事協助及見證下,租車子逐校逐戶去發送物資。數月下來,總計認養了五、六所偏遠學校,而一般救災單位較少到達的和平、百由、達觀等部落,也都有他們的足跡。

▍脫離常軌的心靈衝擊

「應該是我自己的生命功力不夠吧!」由地震次日看到荒涼如世界末日降臨的災區,到親自參與救災與賑災,徐世豐到過媒體及官方聚集的災區,也到過沒人關心的地方,看盡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經歷了各式各樣的事,他只是默默地投於災區。然而,等到賑災工作結束,回到台北的生活常軌後,他卻發現,自己在整個過程中,看到太多人性的黑暗面與光明面,看得越清楚就越痛苦,生命的意義與價值被顛覆得太厲害,午夜夢迴,內心受到的創傷與衝擊一件件在他的內心底層發酵,所有的折磨竟至他無法承擔的程度,而不得不求助於心理醫師。

首先,是他看到許多無辜的生命,由於上下各階層,由中央、軍方、地方到學校、社會、個人,從中樞到末梢神經對生命及救災工作的麻痹,而在他眼前流逝。

他舉例說,新社鄉附近就有一個軍方的輕航空隊,當地方上挖出重傷的傷患,在交通、電訊完全中斷的情形下,不得不請求該部隊支援,以運送到災區以外的醫院急救時,竟遭到無情的拒絕,理由是「沒有上級的命令」。由於指揮系統的不同,鄉長與部隊的指揮官互相指責,幾近發生衝突。後來,終於看到飛機起飛了,卻是一趟趟飛往埔里、南投等媒體集中的災區。

▍令人敬重的老人家

災後有太多擁有社會地位及社會成就的人,對政府對社會甚至對救援團體發出不滿與抱怨;也有許多背負全家家計,房子倒了,還得償還貸款,需得全部從零開始的中年人精神崩潰。但在鄉下地方,尤其是交通不便的偏遠地區,災民們的三合院當初都是自己挑砂石、運磚瓦,耗費滴滴血汗親手蓋起來的,房子就等於是他們的靈魂,跟城市中由建商建蓋、只要有錢就可以擁有的高樓大廈,感情完全不同。但他們卻可以回歸到一無所有的狀態,重新調整步伐後,步上人生軌道立即出發。

尤其是那些經歷過戰亂一輩子,被地震徹底摧毀過兩次的老人家,那分對生命的豁達與謙卑,更是令徐世豐敬佩有加,並致上最崇高的敬意。六十年前他們也是跑出屋子,抱住屋前或屋後的大樹度過大地震。房子震垮了,他們幕天席地、胼手胝足地重建;守望相助的精神,使他們的感情更密切。九二一震後兩三天,那些劫後重生的老人家互相尋訪;在大難後的喜悅中,互相調侃對方的走運及長命,也互相安慰,不怨天不尤人。年輕人原來擔心他們受不了第二次的毀滅,沒想到他們反而徹底看開,一起散步訪友,甚至乾脆組織起老人歌唱會,苦中作樂,以免讓下一代煩惱。

當徐世豐載著賑災品到社區去發放時,有些年輕人未等車子停妥就搶著翻找物品、搶名牌,其它的東西這個不要、那個不要,簡直把賑災品當成無限制供應的量販店;相反地,老人們無論是什麼東西送到手邊,總是千恩萬謝,並對排除萬難送貨上山的年輕人心存感謝;餘震過後,還把帳棚、睡袋洗淨摺好,想辦法還給徐世豐他們,請他們拿去給需要的人用。他們的修養及年高有德,提供了另一種人性的思考方向,令徐世豐心嚮往之。

▍災後的種種問題

九二一已經過了一年,災區的重建工作卻千頭萬緒、治絲益棼。社會及媒體的焦點都集中在硬體的重建、土石流的解決等看得到的硬體部分,徐世豐卻認為,文化等軟體的復建同樣重要。如社區內倫理道德需要重整;在大難時,人們如何面對人世的悲歡離合;生命教育如何學習等人文的重組問題,卻極少人重視,媒體也很少報導。

人性的原形是很殘酷的,災區文化及災變時人們的行為,如今都在災區的社會中發酵,有極光明的正面影響,但也產生了另一波負面的互動;如當初因救災團體供應素食、葷食的問題而起的爭執,因不同信仰而引發祭拜儀式不同所起的糾紛。再如,震災之初數量龐大的死者,因台灣人對亡者慎終追遠的傳統,需要大量民間道士來祭悼亡魂時,適才入門的徒弟都成了師父還無法應付趕場;喪家為爭奪道士而結下的怨仇,都未化解;而許多大家庭由於原來供奉祖先牌位的廟堂倒塌,家族間為了後續問題而分成好幾派,鬧得非常不愉快,甚至反目成仇的事件也所在多有。

又如少數人在災變之初爭奪資源,不顧其他災戶所需而屯積物資者,如今都被唾棄與不齒。而有些不願為少數假災民在申請災戶證明時作保的人,因而被仇恨、誣陷,災區老人家稱為「沾到牛屎」的倒楣鬼,也不勝其數。

最麻煩與棘手的,就是土地變動的糾紛。依照老人家經歷的歲月及經驗所見,餘震、土石流及地層滑動都還會持續很久,政府也無能為力;而地籍重測部分,大面積的問題可以解決,但細部方面,即使在圖上畫一條,筆的粗細就可能導致二十公尺的差距。同樣的紛爭在六十年前就曾經發生,迄今都沒解決,新的災變又發生了。家計過得去的可以放著,不急著去復耕;但靠田產過活者,新仇加舊恨,其中的複雜糾葛就不是能輕易解決的了!

▍建立危機意識的迫切

「苦難是無法比較的!」徐世豐以前一位同事住在東勢,被壓在倒塌的房子裡一天一夜,被救出來時幾乎崩潰了。當他知道妻子家人都葬身在混凝土堆裏時,更是痛不欲生;迄今賭物思情還悲傷得要發瘋,因此而意志消沉,自暴自棄。當同事們安慰他,請他不要懷憂喪志時,他悲憤地回了一句:「受災受難的,又不是你!」的確,因為缺乏人文修養,也沒有生命的教育,我們的社會與民眾對災區的反應,在深受錐心之痛的災民看來,都像在看電影、電視,甚至看戲;因此,未能由大地震的苦難中學得教訓,神經依舊麻痹。八掌溪事件會發生根本是不足怪的,因為整個公共教育體系本身就是麻痹的。

因此,當災民想盡辦法要把子女往外送時,徐世豐反而把女兒送回災區去學習成長,親眼看看什麼叫悲劇,體會真正的苦難。

雖然不知心理醫師需看到什麼時候,但在災區所有的親身體會已經成了徐世豐最重要的教材。他說,活了大半輩子,如今他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板蕩識忠貞」、「歲寒知松柏」,常勸學生要學習由微觀中看大局,尤其要有強烈的危機意識。賑災初期,連領一塊麵包都要身分證,許多中年人都是因為地籍資料、權狀都在地震中失去,震後又發生火災,雪上加霜而造成心理不平衡;因此,平時一定要有準備逃難包的習慣,並常常檢查更新必備物品,以免要用時派不上用場,造成二度傷害。「即使自己用不到,說不定還可以救到別人呢!」

回頁首

慈濟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