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天崩地裂》
奔上大雪山
◎撰文/張月昭
橋毀了,路也不通,只得改走河道。
湍急的河中央,
大石頭上疊著小石頭,
上方架了兩塊約兩尺長的狹長鋼板,
就成了供車子行走的「便橋」。
我們滿載物資的一輛越野車及一輛三噸半小貨車,
危危顫顫地過了橋……
震懾於方才的景象,
良久、良久才有人發聲:
「台灣真的受傷了!」
九月二十六日早上八點,一場六點八級餘震,把好不容易恢復供電的台中市電力又震停了。往南投的路上沿途塞車,車上三位準備把六百個帳棚送到東勢的慈濟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原來,餘震使九二一造成的「天外飛山」——公老坪,又有了「走山」的新災情,造成交通阻塞。
▍搶在颱風前上山
初秋的豔陽天熱得有些異乎尋常,塞了半天,終於到了豐原。
只見「打結」處的路邊,緊鄰山腳興建的連幢房屋高高拱起兩、三層樓高;九二一地震過後原本已清理完的土方,因上午的餘震又「往前走」了數公尺,使平坦的豐勢路多出一座小山,阻絕了豐原到東勢的交通。兩輛怪手正一鏟一鏟地挖除可觀的土石。
繞過「打結」處,終於一路暢通,但路面卻逐漸扭曲破碎。抵達豐勢大橋,橋中央「楚河漢界」般明顯裂了一條大縫;開車在危橋上前行,往東勢看去,寬廣的視野出現一幅只可能存在於漫畫中的奇特景象——許多大樓如醉酒般歪歪斜斜站在那兒,叫人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也震壞了?但河邊的空地上搭滿了帳棚,間雜小山般的物資,不禁揉揉眼睛地肯定——這是真的!
到了慈濟設在東勢國中的賑災中心,卸下帳棚不久,就聽到廣播徵求七位在地、且熟悉山區地形的四輪傳動車司機。由於颱風外圍環流將影響台灣,為免山區搶通的路再度中斷,師兄們準備搶在下雨前上山運補物資,並優先發給災民搶手物資——帳棚,以免他們面臨斷糧及餐風宿露的危機。
▍驚險的「雲霄飛車」
「妳們也要上雪山啊?要有心理準備喔!」自九月二十二日就從新竹來東勢支援的張阿豐好心地「預告」。
兩點整,運補物資齊備,張阿豐的越野車坐有陳瑞慈、在竹東高中教英文的鄧金水和我,跟在後面的三噸半小貨車則由王豐盛駕駛,載著東勢國中美術老師簡吉川。我們預計上山後由達觀往西到雙崎,往東到雪山坑、竹林、象鼻,全程二十五公里。
一路聊起,方知張阿豐已連續三天跑這條路線。二十四日載滿了奶粉、食品及尿布……等物資,連同一位醫師、一位護士上山,到了大安溪上游,因橋斷、路斷,未完成任務折返。昨天再度上山,幸好路已搶通。
「哇!真慘,這戶也倒了。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又倒了幾間!」連續走第三趟,張阿豐路況熟極,一路細數今天餘震後的新災情。而坐在駕駛座旁的鄧金水第一次見識這種如坐「雲霄飛車」般的路況,緊張得一直空踩煞車,有時眼看前面明明沒路了,張阿豐把方向盤一轉,車子居然懸空繼而往下衝了幾公尺,落差幾成九十度,嚇得鄧金水顧不得男性尊嚴,驚叫連連。
「橋毀了,路也不通,我們須改走河道!」「這樣還能走嗎?」「難得好天氣,要趕快幫災民補貨,能補多少就補多少。不然一下雨,路可能又斷掉,說不定三、五天、一星期都進不去,那裏面的災民不就慘了!」車內不時出現這樣的對話。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只要車子能走,決不可能打退堂鼓。
我們一路看到災民在斷垣瓦礫中整理殘存可用的東西,拿塑膠管在路邊接山泉……終於看到大安溪谷了,但路轉彎處放著路障,一塊寫有「路基坍塌,禁止通行」的牌子則斜躺在山邊;張阿豐遲疑了一下,就讓車子左轉,順勢「滑」了下去,不久就到了河谷;等了半天,才看到一路「奮鬥」努力跟進的卡車。
大夥還真是佩服兩位師兄精湛的開車技術。「這有什麼?小case!」
原來,張阿豐是遠紡的司機,平日開的是兩截加掛的拖車,每逢星期假日,開著越野車載著一家大小上山下海,就是他最主要的休閒娛樂;這種山崩地裂的路況雖難不倒他,但也是生平僅見的大挑戰!他說:「這輩子常常放颱風假,第一次放地震假,真的是永生難忘!」
▍台灣真的受傷了!
下到溪谷,就見大片由山上「走」下來攔路的石頭、土方、樹木,將約二十米寬的河床佔了兩公尺;一條狹窄的便道硬生生地自落石與河道邊緣開了過去,左方的大小石頭還不斷掉落下來。再往前走,一輛計程車以坦克車之姿迎面而來,即將錯車而過,司機卻停了下來,說:「前面的橋和路都斷了,你們不會走,我帶你們進去!」
他是達觀村的泰雅族人,他說昨天路一搶通,慈濟的賑災車就進去過了,今天碰巧在這裏遇到慈濟人,當然樂意帶路。
再往前走,滿布大小石塊的溪谷有了變化。在一處溪水較狹窄處,工程人員用大石頭鋪疊在下層,由河谷兩端往中央延伸,上面層層堆上漸小的石頭,中央湍急的河水上方只架了兩塊約二尺長的狹長鋼板供車子行走。張阿豐跟著計程車危危顫顫地過了橋,下來幫緊隨在後的卡車指揮。我這才知道考駕照時為什麼要考「狹橋」。
此時,極目四顧,遼闊的溪谷四面環山,狀如綢緞的大安溪緩緩蜿蜒地橫切而來,到近處但覺萬馬奔騰,波瀾壯闊。
震懾於方才的景象,良久、良久才有人發聲:「台灣真的受傷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真是渺小!」「真像從二十世紀又回到十九世紀……」
張阿豐說:「知道災民進出有多危險了吧?我們趕快走,河水不斷切割便橋基座,萬一下雨橋又垮掉,我們也會困在山上,變成人家要來救我們了!」
▍竹林泰雅部落
一路折騰,終於到了東崎路上,但往左不到一百公尺就被崩塌的山阻絕了,東崎確定去不了。右轉到了竹林村,在計程車司機指點下,到了第五鄰鄰長羅林秋香家。鄰長是阿美族人,嫁來泰雅村;女兒羅淑娟在台中的麵包店工作,大地震後失去家裏的消息,也趕快涉水回來幫忙。
她們說,這一區四十戶全倒的有十戶,沒倒的因為建築物老舊,屋頂是日據時代的舊瓦片,大家怕危險,也沒人敢住,只有鄰長家較堅固,所以他們上山邀請散居各處的族人下來集中住在一起,以便相互聯絡與照顧。晚上大家圍成圈,一起取暖、聊天,睡覺時,屋裏讓給老人家,年輕人就在外面露宿。
羅淑娟說:「大家都只知道達觀,不知道竹林村,我們也是沒水、沒電、沒油、沒瓦斯,前幾天就採野菜、吃我們自己種的四季豆。慈濟昨天送東西來後,我們連夜騎機車去分送帳棚與物資,加上今天的,物資已經夠了!」
此時,竹林派出所主管黃春松也來了,除一再感謝慈濟人常常上山來關懷他們,並表示,達觀村有竹林、雪山坑、達觀三個部落,共七個鄰,慈濟給的已經夠了,可以不必再送。他說,目前往雪山坑、達觀的路不通,我們可以將物資暫放鄰長家,請災民自己來拿;倒是有位獨居老榮民的房子全倒,較需要幫忙。說著就往前走,一面「王輝生,王輝生!」地喊著。
▍獨居的老榮民
也不知從那兒鑽出一位身手矯健的老人家,嘴裏嚷著:「你們今年已經來好幾次了,端午節還送粽子來,又說要幫我蓋房子,但是我沒有合法的地……」
王輝生七十二歲了,四川人,民國三十八年來到台灣,四十一年就在這個鍾靈毓秀的地方落了腳,平日靠上山砍竹子及政府每月六千元低收入戶補助過日子。
黃主管說:「他可好強得很,房子是他自己找沒人的空地,一手蓋起來的,低矮黝暗,睡覺只能爬進去;自己搭個石灶燒木柴煮飯,派出所要幫他接水電,他也不願意,寧願自力更生,大老遠跑到溪底辛苦地提水。這間倒了,他就住在另一間破房子裏……」
果然,就在派出所對面,緊臨馬路的駁坎旁邊,「蹲」著一間破舊的矮房子;再往前約一百公尺,緊貼在護坡上面又有一間類似的簡陋房屋,但是路左側嚴重坍方,正好堵住路面,土石上面又疊著一塊大石頭……這房子簡直危機四伏!
「慈濟正在幫災民蓋組合屋,您願不願意搬去住?」「不要!不要!那裏沒得營生,我這裏住得好好的。能不能發個貨櫃屋給我比較牢靠?要不然幫我載幾片十二尺的鐵皮來,我自己再蓋一間,就好了!」
王輝生已經在當地生了根,要他搬下山,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只好請他住到安全的地方,留一個帳棚給他,他也堅持不肯,「我自己蓋的房子安全,早上餘震時,地一動,我已經跑到老遠去了……,我不需要帳棚,只要鐵皮就好,鐵皮就好!」
眼見天色將晚,多少人遊說都是白費脣舌,只好將他與所有物資都託給黃警員及鄰長處理,打道回程了。
▍「懸空」的警察局
原以為回頭路好走,卻不料後頭的卡車空車打滑,在溪谷及上坡路段都陷在石頭堆中空轉。張阿豐再出奇招,叫所有人都坐上卡車最末端「增重」,卡車果然就乖乖地走。陳瑞慈幽默地說了句:「第一次發現『胖』的好處!」讓大家笑彎了腰。
但還沒笑完,就發現眼前山邊彷彿被削平一般,幾幢房子懸空「掛」在那兒,張阿豐說那裏就是自由村。決定繞過去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
自由村的雙崎派出所前,幾名老外正打著赤膊捧著碗吃泡麵。派出所主管一看到慈濟的賑災車就說:「我們原住民最喜歡慈濟的『阿彌陀佛』了,因為你們是第一個進來關懷我們的,前天來,昨天來,今天又來!」
他說,這次地震自由村死了五人,有數十人受傷,警察局跟派出所的員警也都是災戶,連宿舍都倒了。
原來,我們老遠看到的「懸空危樓」就是警察局,而主管身上也有多處掛彩。問他有沒有找醫療隊的醫師看看?他回答:「那敢走開啊!今天早上的餘震又倒了好幾間房子,這批外國的救難隊員救出了三個人……」
原來這些老外是救難隊,此時教英文的鄧金水已在發揮功能。得知救難隊一行七人來自加拿大,昨天才到台灣,今天就救了三人。其中一位在溫哥華參加過慈濟的活動,所以一看到賑災車上的慈濟標誌,一眼就認出來了。「台灣的泡麵很好吃……」他們說。
▍「在慈濟永遠有好事可做!」
夕陽斜映,群山環繞中,除了倦鳥歸巢的叫聲,只有陣陣引擎聲;回程的車中有股天寬地闊、山青水綠的恬靜與安詳。張阿豐說:「小時候不參加天主教,沒有麵粉領;現在不參加慈濟,沒有好事可以做!」
鄧金水與陳瑞慈要留他的電話地址,我才發現叫了一整天的「張師兄」是個「圈外的慈濟人」!師兄姊決定回新竹後好好下一番功夫,讓他永遠「有好事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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