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天崩地裂》
揮之不去的災區五日聞
◎撰文/梁欣怡
我真心希望所有人都該去中部災區看看,
才會深切體認到活著是件多美好的事。
真的,
還活著的人都該珍惜彼此、珍惜所有,
只要人還有一口呼吸,
都是富有的,都該感恩。
和往常一樣,凌晨一時四十七分,是準備入睡的時候。一陣劇烈的搖晃襲來,「是地震吧!」我漫不經心地想。但情況好像有點不太對,地震連續的晃動似乎永遠不會停止,一陣一陣地左右上下不停搖撼,讓我忍不住抓緊床沿,聽到伴隨晃動而來的巨大聲響,一股涼意自心底升起,恐懼無助的感覺逐漸擴散開來……,這是個無眠的夜。
因為停電的緣故,直到凌晨復電後,才從廣播、電視上得知前夜劇烈的地震,為台灣各地帶來不小的災情。禁不住一夜的折騰,就在我漸入夢鄉之際,李師鄭主任的電話來了,分配好今天應做的採訪,我的情緒竟有些因為這則大新聞而略顯亢奮。
匆匆趕到慈濟台北分會,這是我第一個想到一定會有救災動作的民間慈善團體。果然,人來人往的喧鬧景象,卻有與以往不同的「味道」,每個人看起來都好嚴肅,好多師姊的眼眶是紅的、眉頭是糾結的……「顯然災情不輕!」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一輛將駛往松山東星大樓的救災專車正要發動,我就搭上便車前進「災區」。
▍慈濟專車衝出重圍
一路上,熟悉的台北市看來還是一如往常,只是,不上班的日子,八德路卻明顯塞了點。我的手機不停響起,各個民間團體透過行動電話,向我告知他們的救災行動。從忠孝東路三段開往八德路四段的路程怎麼這樣漫長,彷彿永遠到不了似的。同車的一位慈濟社工禁不住說,這麼塞,救災哪來得及啊!
好不容易這部慈濟專車衝出重圍,進入封鎖線;也不過就是一條普通的紅色尼龍線,沿著八德路、饒河街口,就把來時路大塞車的喧囂與眼前的荒涼死寂完全隔絕。近距離親眼目睹傾斜的東星大樓,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一幢十二層樓的住商混合大樓,就這樣倒了,除了﹁驚悚﹂,我想不出第二個形容詞。
就在東星大樓旁的臨時收容中心,裏頭全是哭成一堆的淚人兒;慈濟師姊環抱著死裏逃生的倖存者,彷彿想要把己身全部的力量都傳遞給他們。我握著他們的手,聽著他們的描述,情景又跌落到前一夜那撼動人心的晃動,我的恐懼與無助也隨著我的淚水傾洩而出。那一天,我在東星大樓前一邊採訪、一邊陪著生還者哭了整天;即使回到報社,晚上寫稿時,也要想盡辦法遏止淚水模糊我的視線。
第二天,再度前往東星大樓。自己開車前往的決定似乎有些錯誤,一路上大排長龍的車陣,讓我的情緒焦躁不安。一個路口、兩個路口地挨著前進,大馬路上到處都是並排停車。我忽然發現,許多辦公大樓前多的是堆積如山的毛毯、睡袋、食物和飲水,並排所停的大卡車原來是要將台北人的愛心直達災區啊!這一天,我的心情雖然還是低落,但從車窗望出去,一樣忙亂的台北市,竟是處處充滿愛與關懷。
當晚回到報社,接受主任的指示,第三天一大早,我搭乘慈濟救災的專車南下台中。大約中午時分,我們的專車正在豐原往東勢的路上,能倒的建物全倒了,連馬路都會原地隆起一層樓高;天橋變成路旁的廢鐵,再昂貴的名車也逃不過整個壓扁的命運。我想,這應該是這輩子我所見過最悲慘的景象了。
我記得當天我所發回的新聞導言是這樣的:「如果不是有阿兵哥駐守在街道兩側,如果不是因為白天陽光耀眼的照射,走進台中縣東勢鎮,會以為這是座廢棄的荒城,多年來已無人煙。」
所有的居民都集中在由軍方和民間團體成立的幾個收容中心裏,五顏六色的帳棚占據東勢國中的操場,我的心卻一點也沒有受到繽紛色彩的振奮。操場那端籃球架下,幾個孩子傳來打籃球的聲音,傳球、運球的過程中,他們所談的卻是「今天的死亡名單,你看了沒?」「我們班某某某的媽媽好像也在其中。」「真的嗎?」「聽說他們要搬家了!」「我會有點想他耶。」不過十二歲的孩子,已經在承擔死亡這件事。
訪談過程中,一位東勢國小的張老師很有系統地對我描述大地震當晚的情景,事隔三天,恐懼不再,她的冷靜教我訝異。這種感覺還沒過去,她談起遠在台北讀大學的兩個女兒,在災後第一天,是怎樣花了十個半小時、輾轉三種交通工具、沿路搭便車回到家。張老師遠遠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背著兩大桶水、一個背著一大包乾糧,大老遠地就哭著叫媽媽,張老師的淚水竟是無法控制地決堤。此時此刻,我還可以感受到她內心的激動;原來,當人們失去所有的時候,一家能夠在一起就是難得的福分。
▍證嚴法師急於興建組合屋
難得滿身骯髒的林懷民突然出現在眼前。忍不住內心激動,一定要來災區做點事兒的他,帶著舞者來當搬運工人,選做舞者最忌諱的勞動工作,林懷民卻是滿心的喜悅。他讓我看到處處有溫情的人間,即便身處在如同煉獄般的殘破荒城。
天色漸暗,我步行到農民醫院發稿,原本護理長客氣地安排我上二樓血庫發稿,那是唯一集電話線、插座、桌椅俱全的好地方。但是,背後的一台醫院電腦不斷關機再重新開機,身旁的大冰箱又不時發出隆隆的吼聲,突然想起有採訪對象告訴我,大地震當晚,罹難者遺體多得沒地方擺,只好全放在醫院地下停車場。一陣涼意不自主由背脊爬起,匆匆收拾電腦,我幾乎是衝下一樓大廳。
不得已,我來到人潮最多的急診室發稿,前來支援的醫護人員好奇地圍觀。一位醫師告訴我,他已經在東勢待三天了,後續排隊等著來災區服務的醫護人員還很多。言談間,救護車駛進,推進一位因車禍頭部受重傷流血不止的傷患,膽小的我根本不敢回頭看,眼角餘光撇見醫護人員神色自若地進行急救,我只有由衷地欽佩。
我又回到二樓血庫傳稿回報社,在急診室拉了一位看來雄壯威武的阿兵哥,很「羞恥」地說出自己的請求,請他陪我上去,沒想到,他馬上就瞭解我的意思了。傳稿的時候,阿兵哥一直陪在我身旁,突然之間他知道我的身分,馬上正色請求我,能不能呼籲大家多關心偏遠山區的災民。他說,那天參與空投,一戶人家只分到三包泡麵,他真不知那些人還能再撐幾天?那一刻,在他嚴肅剛直的面容下,我看到一顆再柔軟不過的心。
一路由農民醫院奔回我與慈濟人約定的坐車地點,其實我害怕極了,路上當然沒有燈,如果不是偶爾有車呼嘯而過,我腳步好幾次錯亂地踩進高低不平的裂縫當中。經過傾倒的東勢王朝大樓巷口,我是怎樣也沒有辦法轉過頭去再看一眼。老實說,當時我只想快點離開這個讓我幾乎窒息的無止境黑暗。
第四天,我很幸運地搭上證嚴法師探視災區的車隊,近距離觀察她的一言一行。這個時候,社會上一片檢討救援物資公平發放的聲浪,證嚴法師也一站一站地傳達她有意投入人力去做災民心靈重建的主張。雙手合十,簡單的話語,她的沈著理性溶化前線救災志工的心。
與她短暫交談時,她一再提起為災民興建簡易屋必須愈快愈好的決定。那一天下來,頂著烈日,身體本來就不好的她,前前後後為災民看了七塊地。想起證嚴法師所說「做就對了」,對應無聊政客每天上演的口水戰,我為災民慶幸,也為災民憂慮。
第五天,揮別沒有熱水的日子,我回到台北。好不容易洗去多日的塵汗,身體輕鬆了,心情卻更沈重。所有遇到的人,都在探詢災區到底有多慘?日子永遠都在百感交集與五味雜陳中度過,我常難過得想哭,卻又好像哭不出心中的塊壘。
老實說,我真心希望所有人都該去中部災區看看,才會深切體認到活著是件多美好的事。真的,還活著的人都該珍惜彼此、珍惜所有,只要人還有一口呼吸,都是富有的,都該感恩。這是我最想與朋友分享的心情點滴,除此之外,我是什麼也不想說。
▍每逢餘震格外擔心災民
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很專業地從事採訪工作,災變後好幾天裏,我卻愈來愈討厭自己動不動就掉淚地感情用事。每次餘震,我的心就更容易受到驚嚇,倒不是害怕房屋真的會塌,而是想起還在災區的人,他們又是如何告訴自己不要怕!台北天冷,氣象預報好像會下雨,我擔心住在帳棚裏的災民被褥會不會溼?天氣一變熱,我又擔心災區不夠完善的衛生設備,會不會讓疫病乘虛而入?
災後二十天,大地震的新聞漸漸淡去,當我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災區所見所聞總是盤據腦海揮之不去。搶不到帳棚的老阿公,獨自在國中走廊和衣躺下;想盡辦法回到家人身邊的張老師的大女兒,那酷酷的神情;農民醫院裏滿腔熱血的醫護人員;不苟言笑的阿兵哥那顆溫柔的心;我相信,即便大地震是如何重創台灣,台灣的未來還是充滿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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